Note:
CP:魈x空
tag:原作背景,时间线改动,正剧向,ooc警告,大量空第一人称视角。
※合志《驭风而行》解禁文,感谢邀请。
※全文2w7+,中短篇BE已完结,请注意阅读时间,感谢喜欢。
——
00.
从诞生起,我就有一颗岩石与泥土捏就的心脏。
他们叫我旅行者。
01.
我记得和魈初遇的那个日子。
高耸的客栈将脚驻扎于荒凉的原野,身形修长、气质不俗的男人牵引着我抬脚迈步,木质楼梯在脚下嘎吱作响。
它歪歪扭扭托举着我,以及我那制造者的步子,又将带着泥水的鞋印刻在自己身上。
“我应该做什么?”
我这么发问。
眼前自称钟离的男性语气平淡,连回头给予我一个眼神都不肯。
“治病。”
“给谁治病?”
钟离沉默着,没回应。
他就在我前面一步开外的距离,依旧不紧不慢迈步。
天空阴沉得吓人,黑云不停抹着泪抽抽噎噎。凛冽的寒风割扯着我的皮肤,我觉得冷,裹了裹自己的披风,把下半张脸缩进围巾。
雨点冲刷泥土的味道灌进鼻腔,身处高地的我,正远离着地面上那些同样用泥土捏就的同胞。这一事实让刚醒来没多久的我不适而焦虑。
钟离的沉默,将这份不安捻成了细长的弦,拴在我紧绷的神经上,作为提线木偶的我,只能隐忍听话地,选择顺从制造者的意志。
我们走到望台,我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空气,又探出头往楼下看。
泥土的气味越发呛鼻,坑坑洼洼的地面像极了是在声嘶力竭向我伸出手。
我的头一阵阵发晕,总觉得我的同胞在呼唤我快回去。
去回到它们身边。
我不敢再低头,把脑袋掰正,向前看。
于是,视野里突兀出现了一个少年——青绿色的头发,金色的眼睛。
我不知道他是谁,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。
我更不知道,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,没有表情的脸透出木讷,空洞的眼眸活像一潭死水。
怪人。我下了定论,从醒来后,我遇到的人就都很奇怪。
钟离的声音,恰到好处地为我解惑。
“这是魈。”
他充当着一个良好的牵线人,言辞中带着不留商量的威严:
“从今天起,旅者,你就留在他身边吧。”
“这孩子,恐怕还需要你多加照拂。”
我木木点头,随即一恍神,钟离就不见了。
捏着我神经的那根弦啪地断开,我终于能松口气,将围巾拉下来,试图和魈打招呼:
“你好。”
他没理我。
除去悄无声息出现的动作,他比我更像一个泥土和石头制成的偶人。
不会动,不会笑,不会讲话。
——魈只是注视着我。
现在我真的相信,我是来治病的了。眼前的少年,明显不太正常。
我看见雨珠一粒一粒叩击他单薄的肩,浸透盈满衣衫薄薄的布料。溢出来的部分又沥沥拉拉散落一地,哀叹着润湿木板缝隙,不由张了张口,干巴巴地劝阻:
“我们回屋去吧,淋雨着凉,对身体不好。”
天边轰地炸响雷鸣,我的脑子里也跟着一同轰隆隆地响。
雷光过后,魈的身形不见了。我瞪大眼睛,看到地上凭空多出来一串朝屋中延伸的脚印。
……至少,他还是很听我的话的。我这么劝慰自己。
02.
每当人们看到我,总会称赞我漂亮的金色长发,和澄净的金色眼睛。
“这是只有神明才会给予的恩赐,这是只有伟人才会拥有的样貌。”
我听见他们连声感慨,随后又交头接耳、窃窃私语,活像金发金眸,是什么了不得的外貌配置。
其实没什么稀罕的。从睁开眼睛,看到钟离的那一刻起,我就在对方的眼睛里,看到了自己的样子。
金色的头发,是抽出琉璃百合细细的茎编织而成的,金色的眼睛,是石珀雕刻出来的。身体是用土块捏造的,异域风情的衣服,是早就裁剪好披挂在身上的。
要是钟离愿意,他还可以捏出好几个一模一样的、金发金眼的少年偶人。
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有什么特殊性,能被如此称道。但存在就是好事,至少,我很喜欢这个世界。
从抬头望见湛蓝天空的瞬间,我就知道,我热爱着自己这份作为生命的鲜活,我想要远行,想仔细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。
而碍于我那位同样是金色眼睛的病患,我的旅程,终究只能停留在这狭窄客栈的一角。
更糟心的是,他还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么配合。
诚然,不论我提出什么要求,魈都会一声不吭地满足——
前提是一声不吭。
魈从来不愿与我进行言语上的交流,哪怕只是吐露一个字。
即使是技艺最为精湛的医师,对此恐怕都束手无策吧?
何况,我只是个懵懂无知的泥偶。
白天的魈总是站在露台上,只有天气恶劣时,他会听我的话回到客栈里。夜晚的他,则会无声无息消失,等到晨光微熹,才带着满身血腥气味匆匆赶回,翠绿的长枪上是斑驳的暗红色血迹。
我问他,每天晚上都出门去做什么,他也只是看着我,不做回答。
说他不礼貌,实在是有些过分。毕竟每次我和他说话,他都会认认真真注视着我。
可说他讲礼貌……这压根沾不上边啊。
我更是从没见过魈休息,他的身体怕不是铁打的。或许,魈和我一样,并非普通的人类。
可我是需要睡眠的,这具身体的精力比我想得要差。但顾及到魈总是夜晚出行,可能会遇到危险,我干脆调整了自己的作息。
白天的时候,除了陪他傻站着,我还会到处向人打听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,偶尔他们忙着各自的事,我就会闭上眼睛睡一会儿。
等到晚上,人们陷入沉眠,失去攀谈对象又睡饱了的我,就会站在露台上,等魈回来。
需要睡眠,还会做梦,要不是这副身体的构造,我都快怀疑,自己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了。
我的梦境也很丰富,大多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色,都是我没见过的景色。
我看到广阔的平原上,扎根着苍翠的大树,看到无边际的海面中央,漂浮着风化小岛。 它们如同泡沫一般,在我眼中闪闪发亮,它们让我那颗因身体受困于区区一隅,而更加想要走向远方的心怦怦直跳。
我从客栈的人们那里听说,这个世界叫提瓦特,这片大陆上有七个国家。
我还听说,这里叫璃月,往北上行,是自由的国度蒙德,远海之外,是永恒的象征稻妻。
这家客栈,名为望舒客栈,是璃月荻花洲上最大的客栈。
我对这些新奇的情报如数家珍,可每当我兴致勃勃和魈讨论听到的消息,又总被他的沉默寡言搞得败兴而归。
我算是拿他没办法了。
可我又不能撂摊子走人,虽然我是很想去旅行,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,我还是太少了。贸然出远门,先不说会处处碰壁,能不能逃过钟离的眼睛都是个问题吧。
我还挺担心因为玩忽职守,被钟离拎回来的。
而如果,魈能作为我旅行的同伴,上面的问题,就都迎刃而解了。
他经常晚上出门,一定很清楚,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。我们同行,我也能继续给他治病,不是吗?
其实很奇怪,我对魈似乎有种天然的好感。毕竟,他长相清秀,性格方面,除了不爱说话,也没什么可指摘的。
所以,我还是得想方设法和他搞好关系。
正面进攻行不通,那就旁敲侧击。抱着这种想法,我跑去和客栈的女老板攀谈。
她有着璃月人标志性的、柔软的黑色长发,却有一双外国人特有的灰蓝色眼睛。听说她祖上是蒙德人?
“关于望台上神秘少年的事?”
年轻的女性闻言,头一次露出为难的神情。
她蹙起眉,动了动唇,最后让我凑近些,才紧张地压低声音道:
“旅行者,不如去问问我的曾祖母吧。”
“有些事情,我不了解,更不敢背后议论呢。”
她眨巴着眼,手指点明另一个年迈的灰眼睛所在的房间。
我笑着向她道谢,深呼吸迈开步子,轻轻推开房门。
吱扭吱扭的响声送来视野中同样吱扭作响的木质摇椅。摇椅上的老妇人闭着眼睛,花白的头发和皱纹,把时间深深刻在她的身体里。
她睁开眼,浑浊的灰蓝眼睛看向我,微微瞪大,像是愕然。
半晌,她才嘶哑着嗓音,喃喃自语起来:
“喔,喔。是您回来了,好久不见。”
“……我记得您。”
女老板说,她的曾祖母叫菲尔戈黛特,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。
我听不懂她意味不明的话,只是亲切地喊她女士。年迈的妇人昏昏欲睡,点着头,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。
她对魈的了解程度,深刻得令我意外。
我从没料到,那个自闭的少年,在这位女士口中,居然是一个如此有血有肉的存在,是一个会赌气、会闹别扭的人。
在我眼中,魈从来都是缄默无声、面无表情。
剧烈的反差让人难以想象,我发自内心惊叹这位女士的博学多闻,可菲尔戈黛特只是笑着摇头,说比起另一个人,她所知的、关于魈的事情,简直只称得上皮毛。
我心中一跳,脱口而出,
“那个人是谁呢?”
菲尔戈黛特没有回答。
年迈的女士又开始了莫名其妙的絮絮叨叨:
“金色的头发,金色的眼睛,真是美丽的少年啊……”
她重复多遍,渐渐垂下头,又倏地掰正下巴,平视于我,浑浊的灰蓝眼睛逐渐变得清明。
我们双双沉默了一小阵。
随后,气氛再次活络,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。这位女士眯起眼睛,笑着说,魈没什么特别喜好,也就人类食物中的杏仁豆腐,勉强称得上偏爱。
她还说,魈其实是个不幸的好孩子,如果他做了什么错事,一定事出有因,如果可以,还请我多担待他偶尔的失礼与怪异。
我不太理解她意味深长的话。
不幸吗?
生了病的话,或许的确是不幸的。
可魈竟像个小孩子,生了病不爱吃药,却惦念着甜食吗?我思考着,忽然有点好笑。
杏仁豆腐——我在书上见过这道菜,是很可爱的一道小甜品。
我辞别了这位好心的女士,并在离去前,再次礼貌地称赞了她的博学,却又突兀听到,她那如同怜悯一般的悲叹。
“您不该……不该回来呀。”
这是她第三次说胡话了。
就和刚才一样,无端对金发金眼的事念叨好几遍;就和见面时一样,她毫无依据说她记得我。
她真的太老太老了。
她是在我身上,到底看到了什么难以言喻的过去吗?
我不想管那些,我记忆中没有那些东西。
我只是大步走回大厅,又大步走向厨房。掌勺的年轻伙计姓言,听说,他们一家也是几代都留在这客栈做工。
他性子直,一听我要学杏仁豆腐的做法,大手一挥,就开始拟菜谱。
我跑上跑下替他准备食材,看他细细将杏仁研磨,香甜的牛奶被倾倒出玻璃瓶。白的青的甜点跌跌撞撞挤在一起,码在白瓷盘里齐齐整整,大勺将糖桂花浇好,我捧着这盘神圣的甜品,信心十足走向望台。
“魈!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他转头看向我,和以往一样。
然而,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金眸,在映出我手中物什时,瞳孔却倏地缩紧。
魈嘴唇哆嗦着僵立原地,没有得到回应的我,手臂则尴尬地悬在半空。
一切胸有成竹被他异样的面色扼杀在摇篮里,而沉寂如水漫延。最终,我惊诧地看着他抿紧唇,眸光骤然凶恶起来,竟劈手夺过盘子,疾言厉色、红着眼睛质问:
“你从谁那里,学来了这道菜的做法?”
“我——”
我没想过他居然会是这种反应。
是菲尔戈黛特骗了我吗?
……不,这不应该啊。
她说起魈喜欢杏仁豆腐时的眼神,分明非常温柔。
可现在的魈却气得发抖,仿若眼前的食物,是一把撕开他心底旧伤的卑鄙利器。盘子里的甜品摇摇晃晃,糖桂花的甜味腻得呛人。糖浆溅在我的手臂上,像是被针扎了般刺痛,我被他的举止骇得连惊呼声都掐死在喉咙里。
我们喘着粗气,在近乎凝结的气氛中对峙,最后是魈先颤着声,低吼道:
“出去!”
他猛地抬臂,连菜带盘子狠狠砸向地面,它们立时稀里哗啦,碎成一地狼藉。
他近乎徘徊暴怒边缘,平时死气沉沉的眼睛蓦然有了神采,本该让我觉得高兴,可现在它却发狠得令人心凉。
委屈霎时充斥了我那颗泥土捏就的心,怒火同时冲上大脑,我咬紧牙,不做辩解,头也不回,转身离去。
好心当作驴肝肺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
我发誓我的确是愤恨的,可在离开前,我到底还是没忍住,鬼使神差偷偷瞥了魈一眼。
紧接着,我愤愤的神情扭曲上怪异,我发觉,刚才还怒不可遏、浑身是刺的少年,竟然蹲下身去,呜咽着,哽噎着,一手抱住头,另一手颤抖着,去抓地上弄脏的杏仁豆腐。
他眼眶仍旧泛红,却不像是因为怒火,反倒是像快要落泪。
我离去的脚步顿了顿。
诚然,我是想看到魈面上出现更加生动的演绎,才费尽心思,准备了这一切。
可为什么,我第一次看到的,却是他悲伤而痛苦的神情?
我不喜欢这样。
我其实——我其实是想看他因为收到惊喜,惊讶后略微腼腆窘迫,别过头偷偷笑起来的样子。
他长得很好看,笑起来应该也很好看吧。
我霎时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,冷静下来。
魈的举动,其实很反常。
为什么看到喜欢的东西,反而会哭呢?
他是不是,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,才变成了这样?
原本对于魈,我只是抱着完成任务才进行交流的态度,是想抓他去做我远行的挡箭牌的想法。
可当他的眼泪,落在沾上灰尘的甜点上的那一刻,我突然对魈本人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在意感。
『他是个不幸的孩子。但他是个好孩子。』
『请原谅他吧,如果他做了错事,请宽恕他偶尔的失礼和怪异。』
菲尔戈黛特的话在耳畔缠绕,我心一软,复杂而不是滋味地叹了口气。
……好吧,他是病号,他最大。
看来,完全不管魈这点,我还是做不到的。
03.
第二天,我去找魈,想装作无事发生,继续度过一个相对无言的白日。
可我没想到,他在一如往常的沉默后,竟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了。
“对不起。”
虽然只有三个字,却也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。
他转过头,注视着我,向我道歉。
那双金色的眼睛依旧黯淡无光,却多多少少泛起些意味不明的涟漪。
我不知说什么,只能回视他。我倒是很意外他还会道歉,不过,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,就此揭过,也免得尴尬。
我们大眼瞪小眼,直到他又抿了抿唇,率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,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
“为什么看着我?”
大概是因为,你以前从来没和我主动说过这么多话。
我腹诽着,清了清嗓子,没敢说实话,只是像往常一样,随便另起了个话题:
“魈在这里,待了有多久呢?”
他抱起手臂,低下头,闭上眼睛。
我都做好了这人执行沉默政策的准备,却没料到,他只是停顿了一会儿,就回复道:
“几千年。”
我傻了眼。
我猜过他身份不俗,毕竟那位老妇人对魈的事都插得上嘴,新来的女掌柜却全然无知、敬畏不已,怎么想,魈都至少应该是和菲尔戈黛特一个时代的人物,可他面容却依旧年轻如同少年。
而真相比我揣测的,还要离谱得多!
几千年?!
他到底是什么来头,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?!
我对他的好奇越来越甚,而能够和魈如常交流的机会少之又少,怎么可以错过。于是,我向前一步,手放在栏杆上。
细小的风钻进我泥土躯壳的空隙,再次带来下方大地的呼唤,我感知着同胞的呢喃,继续发问:
“魈该不会,是璃月传说中的仙人?”
“是。”
“那你每天晚上出门是?”
“为了除魔。”
“你喜欢杏仁豆腐?”
“……勉强可以入口。”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我撑着栏杆,深吸一口气,翻身坐上去。
魈的身体在我摇摇欲坠,差点从栏杆上掉下去时,突然绷得死紧。
我听见他哐当做出沉重的迈步,然后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,脸色变得惨白。
在发现我只是想坐下休息一会儿,不是真的要跳下去回归大地时,我们面面相觑,他瞧了瞧我伸在半空晃动的腿,咬了咬牙,低喝一句:
“无聊!”
我愣住了。
等反应过来时,我突然有些想笑。
他刚才是在紧张?担心我会掉下去?
等回过神,我才发现自己竟真的偷偷弯起唇角,不由略微诧异。
我似乎……在因为魈的紧张而高兴。
是因为他现在这副模样,比之前有生气,却亲切多了吗?
……还是因为,魈好像比我想的,更在乎我?
那颗泥土捏成的心脏,在想到这一点时,跳动速度忽地加快了。
咳,不管如何,比起之前,我更喜欢现在的魈。而且,他紧张生气的模样,更像小孩子了,比我听说他居然喜欢吃杏仁豆腐时更像。
我背对着身后灰蒙蒙的空气,略过这个插曲,继续我的问题。
“魈之前,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?”
他又皱起眉。
之前灌进我身体的风,开始在我这具土壳里横冲直撞,呼扯作响。
我顶着满脑袋轰隆隆的风声,竖起耳朵,艰难地分辨着魈近乎低不可闻的回答。
而他沉默须臾,终于发声:
“我……记忆有损。”
他揉了揉眉心,盯着地面,怔怔出神。
“无关紧要的谈话,会挤占心神,让记忆更加模糊。”
“……我不愿意。”
“我想记起忘掉的东西。”
“他对我,很重要。”
我双眸微睁,难以置信地看向他。
04.
魈和我一样,是没有过去的人。
认知到这个事实时,我沉默了很久。
原本我以为,魈只是因为过去不堪,才变得性情怪异。可实际上,他只是忘记了重要的东西,才茫然无措,才不敢和人交流。
我似乎明白了钟离让我来为他治病的原因。同类之间,总是很有共同话题。
我问过魈,为什么那天要砸掉那盘杏仁豆腐。他迟疑很久很久,才别开头,说: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“我不讨厌这味食物。”他呢喃着,挣扎着回复,
“可看到它时,我会觉得不适。”
我注视着他的眼睛,看清了他的不知所措。
心脏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地疼,于是我叹了口气,决定帮他。
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偶人,也会觉得,没有阅历,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。
听不明白别人说的话,想不明白别人做的事。
仿佛与这个世界没有联系,仿佛不属于这个人间。
失去过去,比过去不堪,要痛苦太多了。
魈明明是守护璃月千年的仙人,惩恶扬善,除恶歼凶,绝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。
可找回记忆这种事,我们都没有经验,也只能从零摸索。
没有头绪,我干脆按照最初的计划,拉着魈一起外出。我跟着魈去除魔,他管那些游荡在野外的魑魅魍魉叫魔物。
魔神怨念凝聚的污秽、邪路得道霸据一方的精怪、恶意伤人剖心挖肺的恶鬼,听上去一个比一个骇人。
可我依稀记得,百年前的魔物,并不长这个样子。
我在画册上见过那群戴着面具跳舞傻乐的小家伙。它们可比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无害多了。
但当我问起魈,这些小家伙都去了哪里,他也只能摇头,说不记得。
“它们消失很久了。”
他一边解释,一边用枪尖捅穿魔物柔软的肚子。
我看到它那还在抽搐的爪子,和恶毒憎怨的眼神,抿了抿唇,举起从客栈里随便拿的无锋铁剑,在它脖颈上,艰难刻下一道鲜红的痕迹。
尘归尘,土归土,逆天而生,不可留。
璃月的古话,我是听过的。
我松了口气,正想和魈一起庆祝今天的胜利,一阵剧痛却倏地袭击神经,碾碎了未出喉的话音,将错愕而瞪大眼睛的我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或许是手中的剑太过沉重,或许是我挥剑的动作太过用力,我竟听见从自己的身体内部,传来了细小却极其清晰的破碎声。
黑色布料包裹的手臂上侧被精铁制成的武器拉扯到断裂。我痛得近乎失声,只能张大嘴大口呼吸,两只手臂瞬时软趴趴地耷拉下来。
我生怕魈看出异样,只能弓起身子,拼命将断手抵在地上,往袖子里塞。
为什么?!
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?!
我只是和我的朋友一起,出门走了几步……我只是抬了抬拿着武器的手!!
任何一个人类,都可以轻而易举做到这些事,他们可以抬起工具,可以切开敌人的咽喉,我这具泥土和石头做成的身体,难道不比肉身更坚固吗?!
疼痛让我的意识一片模糊。泥偶没有眼泪,我只能睁着干涩的眼眶,就算浑身都痛得直哆嗦。
魈的影子在我身前投落,他疑惑中带着紧张的声音落在耳边:
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。”
我把哭腔咽回去,僵硬牵动面部,笑得十分难看,竭力不让自己声线扭曲颤抖:
“可能……可能是之前,吃坏了东西。”
“我送你回去休息。”他语速很快,语气严肃起来,带着不容置喙的态度。
我还沉浸在身体巨变带来的失魂落魄中,浑浑噩噩里,我只能咬着牙,颤抖着和魈道歉:
“抱歉。”
“没办法,陪你到最后了。”
他的动作顿了顿,近乎本能般,立刻硬邦邦地堵回话头:
“只是今天不能。”
“对,只是今天不能。”
魈根本不知道我是一个泥偶。
他一直以为我是人类,为了不让他心生怀疑,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。
可我心知肚明,我这样的身体状况,连走一步都难,更别说再一次出门陪他除魔。
……我不甘心。
明明事情有了好转,魈愿意说话了,我也能够出门了,距离梦里遥远美丽的景色,明明又近了一步。
可身体的猝然崩裂,仿佛坏事打响的信号,恍若被当头扣了一盆冷水,我意识到,或许一切,都没我想的那么乐观。
魈伸出手,想抱我起来。
我不停摇头,深吸气,忍痛站起,试图负隅顽抗。
紧接着,从靴子里,再次传来噩梦一般熟悉的碎裂声。
双腿为了支撑身体,承受了太多压力,我被支离破碎的躯干钉在原地动弹不得,剧痛将灵魂绞得不得安宁。
疼。
好疼。
迈不开腿,抬不起手,被痛楚撕扯得话都讲不出来。
我总觉得,我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我不该是这个模样,我从来不会脆弱至此不堪一击!!
抬剑的动作明明如行云流水,活像每个招式都已经刻在我骨头里,我本该和故事里的勇者一样,对战斗熟稔于心,我以为这一切的顺利,会是我和魈迈向未来的第一步——
可碎掉的土块告诉我,我在白日做梦。
梦只是梦,是永远无法触碰现实的泡影。
或许不堪一击的偶人,连做梦的资格都不该被给予。
我又听到大地的呼唤。
同胞在喊我倒下,劝我放弃用零件支持身体,我该倒下去亲吻它们。
我静默驻足,如同一块会发抖的石雕,而魈变得更加不安的声音传来,
“你到底——”
他未尽而慌乱的话语伴随着风声,在我脑中晃荡。冬天的寒气也开始无孔不入地从裂缝涌进。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事情已经沦落到这样的境地,我该认清现实了,我不能再逞强了。
魈的精神状态比我更糟。他已经很不安了,我不能……再因为自己的一些小问题,就去刺激好不容易好转起来的他。
我扯着嗓子开口,带着请求的意味:
“不好意思,魈。”
“可以背我回去吗?”
他没说话。
面前的黑影却动了动。
魈蹲下身。我倒在他身上,他背我起来。
荻花洲稀稀拉拉的夜灯,用细微灵巧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。
我把脸埋进他颈窝,仍旧是哭都哭不出来。
魈终究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糟糕情绪。
虽然不明所以,他却依旧试图抚慰我,笨拙地开口,想要转移我的注意:
“回去之后,我去给你煎药。”
“……人类似乎都有怕苦的毛病,忍耐一下。”
我还低着头。我感受到魈似乎还在不停地偷偷瞥向我,也只能强撑着疼痛和难过,挤出一句还算轻松的回复:
“忍不了,怎么想都忍不了。”
我浑浑噩噩发出抗议,拼命寻找话题,突然记恨起先前那盘杏仁豆腐,
“要不,魈上仙做杏仁豆腐给我吃?”
夜色里,我似乎看到魈耳尖发红,又嘀咕了一句。
“幼稚。”
他极其罕见的窘迫落在眼底,让我怔愣之余,竟逐渐开始习惯密密麻麻的痛苦,比先前清明好受一些了。
无可否认,魈此刻的所作所为,给我近乎绝望的心,注入了一股难能可贵的暖流。
……事情虽然很糟,但似乎还没有糟到底。
至少,迈不开走向远方步伐的我,还有一个能背我回家的人。
再颓唐下去可就不像话了。我喘着气,放缓呼吸,缓解着身体的不适,意图和他开玩笑:
“我哪有护法夜叉大人无聊?魈一天到晚就知道站在露台上晒太阳。”
“……下雨天都不知道进屋躲雨。”
魈冷哼一声,像是默认。
过了一会儿,他才闷闷开口,
“你……似乎不喜欢待在客栈里。”
我震惊于他的敏锐,随即心底苦笑不已。
的确是不喜欢。
但只是出来尝试着走动一下,就惨烈成了这副模样,不喜欢拘束,又能怎么办呢?
他话说得的肯定,我莫名不太想骗他。
……就在刚才,魈已经把他的真诚给我了,我不想对他撒谎。
所以,我老实交代:
“我是想出去走走。”
“去哪。”
他话问得果断,好像真的在考虑要和我一起走。我叹了口气,去抓他鬓发,团在手心摆弄。
“我没想好。我有很多地方想去。”
“……但脚下就是璃月,蒙德和稻妻又太远了,还是算了。”
其实,我知道我哪里也去不了。
我只是在找借口,想让魈放弃。
可魈依旧若有所思。
直到我以为,我们已经揭过了这个话题,魈才冷不丁开口:
“蒙德最南端,有一座龙脊雪山,离这里不远。”
“如果你想去,我勉强可以陪你。”
他不自然的停顿属实让我愣住了。
最后,我实在没忍住笑:
“这么勉强魈上仙,不太好吧?”
“……不去就算了。”
“谁说我不去了。我只是担心魈,你穿成这样,不怕冷吗?”
这人经不起逗,我也见好就收。魈手上的力道紧了紧,走了好几步,才赌气一样回复。
“仙人不会觉得冷。”
他转过头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我抿着唇,终究没有拒绝。
我知道自己的躯壳很可能出了严重的问题,我不该贸然答应的,是我太冲动了。
可在他费尽心思,想到符合我之前挑剔条件的地点的那一刻,我却怎么也不舍得,再出口拒绝。
身体的事情,只能到时再看了。
我们在如水的月色中依偎着向前,而魈最后一句生涩的关心显得幼稚又可爱:
“你还是多关心你自己吧。”
05.
魈逐渐会开始一个人发呆。
我猜,他是在回忆以前的事。
他自称想起了一些东西,但每当我问他具体想起了什么,他就只是盯着我,良久,又目光闪烁着避开视线,说只是些不连续的片段,随后就成了锯嘴葫芦。
我不是不想追问,只是不想逼迫他。
何况,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坏了。
裂缝狰狞地爬满躯体,它们扭曲匍匐在薄薄的衣料下。
我不得不走下策,问老板借来更多的衣物遮挡皮肤;而客栈人来人往,也总会路经几个手艺匠人。我偷偷问那些人要来黏合剂,把碎掉的部分粘起来。
起初我并不熟练,就像第一次掉了胳膊和腿的时候,迈不开步,抬不起手,场面一时尴尬。但后来,我逐渐能把自己黏合完美,也学会了顶着突兀断掉的脚,面不改色继续奔走跑跳。
除了持续不断的痛楚还日复一日地刺激着神经,我还是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。我还挺为自己这什么都上手很快的天赋自豪。
冬天的降临带走了肆虐的魔物,而在客栈里走动时,客人们讨论商队遇袭的次数也渐渐变少。
这是好事,我庆幸着,多亏魔物也需要冬眠睡觉,这样一来,魈也能轻松很多。
他总是自称自己不需要睡眠,却又总是在站着的时候睡着,尽管他以前从不这样。
这是因为魈对我卸下了心防,还是因为他的病情在渐渐好转?不论如何,这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,他变得越来越好,我竟也会感到高兴。
而魔物的锐减,再次为我们的旅程推了一把,唯一需要解决的,就是我孱弱的身体。
我把一切不对劲解释为着凉后得了风寒感冒,魈先是责备地盯着我,随后深深叹气,认命地照顾起我的生活起居。
被仙人如此特殊对待,说出去或许还挺有面子的。可这么拖了好几天,“风寒”却迟迟不好,魈就总是皱眉看我,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。
我只能装模作样咳嗽几声,又在他转身要去找大夫时,拽着他的袖子,闹着他不许走,直呼这人还欠我一盘杏仁豆腐。
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,现在的我已经体会不到食物的味道了。
舌头也早就断掉了,重新黏合好几次,说清楚话都很勉强。
我不能让他去找人类的医师,我不能就这么穿帮。我是看透了他嘴硬心软、外冷内热的本质,才肆意妄为,得寸进尺的本事,我从来领悟得通透。
魈心性单纯不假,但绝不是蠢人。
我的举止掺了几分水,估计他心知肚明,只因为是我,才如此信任,才装作不知,任由我胡闹而已。
而最后,魈到底还是做了杏仁豆腐给我。我吃着仙人亲手做的甜点,他站在我身边看着我。
魈曾称呼自己做的杏仁豆腐为“美梦”,我却摇头,说这名字不好。
“梦总是会醒,不论美梦还是噩梦,都不例外。”
然后,他就会瞪着我不说话,让人哭笑不得。
我举着调羹,衣料下是伤痕累累、破败的身体。
逐渐习惯的疼痛,让我早已学会不露异样地做出灿烂的笑容。于是,我挺直破败的身躯,不甘示弱瞅回去:
“我说的是真的。”
……真的是真的。
就像我梦里那些远方的景色,在那个夜晚,就如同这副躯壳一样碎掉了。
我只希望,粘合的身体能勉强支持我多走几步,别让雪山之行,成了天时地利都具备的痴人说梦。
魈因为这件事,好几个小时没肯和我讲话。
结果我刚假装咳嗽几声,他就又神情紧张地、急匆匆闯进屋,问我要不要紧。
我扭过头瞧他,关注的点却是他莫名差极而带着深深疲惫的面容,他手里甚至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白瓷药瓶。
我压抑着诧异,状若平静地问他,那是什么东西,魈却握紧瓶身,试图回避,
“不重要。”
“咳,咳!”
“……算了。无非是些清心制成的连理镇心散,是帝——钟离大人赐给我,帮我抑制身上业障的。”
难怪他脸色那样差!
我心中一咯噔,不由后悔。我光注意他心态的转变,怎么把他的身体忘了?
魈平时降妖除魔、压抑业障,就已经很辛苦了,我怎么还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,就折腾他里里外外照顾?
心虚爬上心头,我尴尬地挠了挠头发,打算力所能及地补偿魈一些东西。
不如说,听到他将身体不适就吃药这种事,说得如此理直气壮;看到他对生病的自己随意对待,对装病的我却有求必应,让我觉得很不高兴、很不舒服。
我越来越在意魈了。可这避无可避,越是和魈相处,就越是让我觉得惬意和安心。
因为,即使是我这颗土石捏就的心脏,也会在遥望到荻花洲上持枪孤寂的背影时,感到遗憾和难过。他分明是个干净又温暖的人。
我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,就像他背我回客栈时,笨拙而生涩地转移话题一样。
“你刚才说清心?”
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用来解乏的《璃月风土志》,手指一动,将书页翻到开着白色花朵的那一页。
药用说明里,它的功效简明扼要地用花朵的本名解释:清心静气!
还真是像极了魈平时的风格。
我无言良久,有些好笑地将书合上,清了清嗓子,故作正经:
“魈,我想种清心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我想看看,是清心长得快,还是我病好得快?”
魈继续瞪着我,又深呼吸。
他几步走来,抽走我的书,似乎是在怨怼它给了我这种胡思乱想,转身就走,
“无理取闹。”
可我偷笑起来。
……我知道,他肯定是去找清心的种子了。
药用说明的下面一行,就是常见分布地的介绍。
06.
我们蹲在花坛前,看着翠绿的叶子上那尚且稚嫩的花骨朵。
魈应该是偷偷使了仙法,因为我眼睁睁看着,种子明明才种下去没几天,就抽芽生花了。
他估计是在记恨我之前的胡说八道,想着让我赶紧在花开前好起来。
我也没戳破他的心思,毕竟我也有些迫不及待。
魈的情绪,似乎因为这些幼小脆弱的生命,变得平和了不少。至少,他身上黑气缭绕的情况,也就是他的那些业障,并没有之前那样严重了。
这样才对,要的就是他每个方面都要好起来。我暗自放下些心,伸手去抚摸清心小小的叶子。
可巧,魈沉默良久,也伸出手,想要触碰它。
他无意中触碰到我的手,我们都是一怔,都下意识触电般缩了回来。
气氛一时有些尴尬,我偷瞄见他又红了耳朵,别过头,面具遮遮掩掩幻化在脸上。
魈支支吾吾,半天才又轻声道,
“不敬仙师。”
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!我忍俊不禁:
“是仙师先动的手,我有证据。”
言罢,我不等他回复,一副不和他计较的模样,站了起来,拍了拍手上粘连的尘灰,眯起眼睛。
冬日的阳光和煦而不炙热,就像魈给我的感觉一样。
它温柔地簇拥着花坛里那两朵小小的清心,像极了凑在一起的我和魈。
花朵们沉睡着低头,我也低下头。
魈没有反驳我,只是又偷偷摘下面具。他注视着那些清心,眼神与那阳光同样温柔。
与我第一次见到的他完全不同,倒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
我忽地心念一动,好像明晰了治疗他顽疾的方法。
不再像之前那样,自暴自弃、误打误撞地选择顺其自然,我像是在空旷荒凉的荻花洲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光明大道。
魈分明也是喜爱这世间万物的。
只是因为他没有过去,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,才被困在空白里动弹不得。
如果,我是说如果,我能让他找到新的联系,成为他回忆从前的契机和钥匙,他的病症,一定会更快痊愈吧。
这个发现让我的心怦怦直跳,激动不已。
我想把魈拉回这世间,他值得拥抱这个世界!
于是,我气血上涌,我拽住尚且疑惑不解的魈的手腕,朝楼下大步走去。
从望台离开进入房间的那一刻,我们义无反顾将身躯投入阴影。而很快,我们又匆匆走下木质台阶,于是魈一抬头,就被阳光拥了个满怀。
“你——”
他话没说完,客栈的人声喧嚷就一拥而上,挤在我们的耳朵旁叽叽喳喳,闹个不停。
魈愣愣地站在人群中央,不明所以。
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,弯起眼睛:
“我之前问掌柜的借了好几本图册,还没有还。”
“魈陪我一起去找她,怎么样?”
“这种事情,你自己就可以——”
“拜托了,护法夜叉大人!我借书时间太长了,已经完全把还书的事情抛之脑后了。”
“要是我一个人去,一定会被说教得很惨吧。”
魈似乎是被我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气着了,动了动唇,半天才说出一句话:
“去还你的书吧。”
我双手合十感谢魈大仙人的赏脸,暗喜自己的大获成功。
而懵圈的少年仙人先是被我拽着手,在客栈晃了一圈,又是被我塞了一嘴零食,最终忍无可忍的魈捏了捏我的掌心,
“不是说还书吗?”
我假装后知后觉想到,拍了拍脑袋,眨了眨眼睛:
“啊,忘记了。”
“……你故意的?”
“你怎么空口无凭污人清白?”
魈气得又捏了捏我的掌心,却又无可奈何。
等到终于找到那位女老板,对方先是面色复杂地看着我身后的魈,才摇了头,向我嘀咕,
“您……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呢。”
“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,也只有您才能办到了。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充满了我说不出的情绪,和这位女性她那名为菲尔戈黛特的曾祖母看着我的眼神一模一样。
我想起那位女士悲伤的注视,不由皱了皱眉。
好在,她没再多嘴,只是接过了我手中的图册,检查了一下完好度,随意地与我们攀谈起别的话题:
“今天两位玩了一天,应该也累了。但敝店规模不大,迟早有待腻味的时候。”
“恰逢璃月港最近在办海灯节,你们不妨去看看?那可比一间小小的客栈有看头啊。”
我这才注意到,她柜台上放了一只大红的灯笼。
我知道的,璃月人管它叫霄灯。
魈皱了皱眉,盯着它直勾勾出神。我一看就猜到,这人八成是动了心思,认命地叹了口气,凑近去和魈说悄悄话,
“一起去看看吧?”
“……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。”
“那就去能看见灯的山头上,”我一锤定音,不顾他的欲言又止,抱怨起来:
“我可还没看过霄灯呢。”
“……”
魈下意识反驳起来:
“你之前不是说,想去龙脊雪山?”
“咳,旅程总有一天会迎来终点,不必匆忙。”
“就当作出发前,先拐个弯散散心?”
“……这些道理,你都是从谁那里听来的?”
“钟离说的。”
我又开始信口开河。
魈瞥了我一眼,抱着手臂兀自沉思。
我猜都能猜到他在顾虑什么,万般无奈之下,只得再给他打一剂定心针:
“我的身体真的已经好很多了。”
我甚至还活动手臂,向他展示着:
“你看,我们今天转了一天,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“等到从海灯节回来,清心或许就开了。听说,璃月人会把喜欢的东西做成护身符,挂在腰间。”
“我给魈做一个,怎么样?”
“等做好以后,正好出发去雪山,我都规划好了。”
听到我要给他做护身符,魈明知我在贿赂他,却还是眸光微动,半晌才松口:
“看灯可以。”他紧接着补充:
“但你要跟着我,不能乱走。”
我连连点头。魈转身离开,等着我跟上。
可我只是平静地伫立原地,没有动作。
就在他迈步时,我清晰地听到,从我后脖颈那里,再次传来熟悉的断裂的声音。
身后女老板强行压抑的低声惊呼,我想,她应当是从围巾的缝隙里,看到了我那皲裂的皮肤吧。
我听见她悲鸣般的叹息,她重复着她长辈的话。
“您不该回来的……不该啊。”
她明明很年轻,却和她的曾祖母一样说胡话,这不好。
我依旧不想管她们的意有所指。
我只知道一件事——
看来,在去雪山前,我必须得去一趟璃月港,找钟离把我的身体治好。
这已经不是我自己胡乱涂抹就能弥补的程度了啊。
……对于陪他去看灯这件事,我动机不纯,真的……非常抱歉。
07.
魈对我说,他其实并不讨厌被我强行拉着下楼的举止。
我坐在云来海的边缘,伸手撩起海水,点头应声,说,我知道啊。
魈站在我旁边,看着远处海面上升起寥寥数盏霄灯,顿了一顿,又道:
“因为,你带着我,扬言要四处走走的感觉……很熟悉。”
我笑起来,不置可否。
那我当初的选择,果然是正确的吧。
将魈带回属于他的世间,让他看到人间烟火的模样。
我希望魈能越来越好。他现在足以称得上是我重要的人,他的一切安乐,我与有荣焉。
希望这些霄灯,也能给我们惊喜。天色还未全然暗下去,灯的数量并不多,我们打算先在山脚下休息一会儿,再上山去,看那传闻中集结了整个璃月之力制成的明宵灯。
我撩起水花,趁魈不注意,溅在他的脸上。
他看向我,抿着唇,深吸气欲言又止,而我先发制人:
“这次要说什么?无聊,幼稚,还是不敬仙师?”
“……你也有自知之明?”
“可只有魈被我泼到水,也不会反抗吧?”
他被我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惊到,僵了一僵。魈也蹲下来,动作迅速地捧起一抔水,朝我脸上泼去。
我被糊住眼睛,一时间怪叫一声。
我听见魈压低的笑声,无奈地将脸上的水甩干,也笑起来,手忙脚乱捞了一手水,要找他报仇,好不容易睁开眼,却再没看到仙人身影。
人呢?撩完就跑是吧?
我心里正犯嘀咕,而很快,我就感受到背后传来呼呼的风声。
脖颈倏地一凉,我才发现,是魈悄悄闪到我身后,将手上残余的水轻轻溅进了我围巾里。
我直呼他犯规,要把手里的水扣在他脸上,却被魈一把从身后环住腰,固定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“别玩了。”
他在我耳边说话,气息弄得我耳朵发痒。 魈松开手,看我转身,又偏开头,语气淡淡,唇角却还是微翘着,
“快到放明宵灯的时候了。”
我大呼遗憾,我还没报仇雪恨呢。
但眼看着海上的霄灯数多起来,我不敢磨蹭,跟着魈朝山上走去。
奇怪,他似乎很熟悉放灯的时间,也很清楚看灯最僻静的、视野最好的地点?
“魈,你以前来过海灯节吗?”
“我印象里,没有。”
魈走在我前面,停顿一下,又道:
“但,有熟悉的感觉。”
“在我不记得的时候,或许来过。”
“就和我带着你去逛小吃摊一样熟悉?”
他听见我揶揄,就又不理我了。我逗他就是觉得好玩,又低笑一声。
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踏进土地,我破碎的崩裂的躯壳,今天也依旧在渴望亲吻它。
我们走到一座小山崖前,我看到一个形状古怪的蓝色装置,我记得,书上把它叫作传送锚点。
……多谢,它给了我喘息的契机。
这么长的路途,我将近无法再忍受痛苦支撑破败的身体。我靠在锚点上,在魈疑惑的眼神投过来时,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:
“有点累,休息一会儿。”
他这才把黏在我身上的视线移开。
我发着抖,将近把整个身体的重心都放在了传送锚点上。
我知道,我不能再拖下去,灯会结束后,我必须想办法找个借口,去找钟离。
突然,我感受到魈屏住了呼吸,心中的盘算也被强行打断,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
一只体型巨大的鸟雀腾空而起,飒飒地扇动双翼,破风声将清亮的鸣叫送向云霄。
他金铜色的翅膀被烛火点亮,通透得如同一块庞大的玉石,流光亲切地拥吻着他霓裳织就的翅膀。
万千宵灯簇拥他向上。
他盘旋天际,又似是冥冥中感知到了什么,朝我们所在的方向回首望来。
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,我似乎看到,他在轻轻地向我点着头。
魈闭上眼睛,低语呢喃:
“铜雀。”
他深深垂下头颅,像是在为谁哀悼。
我猛地回忆起,海灯节在璃月,似乎是纪念英雄的节日。
铜雀……铜雀是谁?我眨了眨眼睛,鼻头莫名酸了。
无数画面倏地朝我涌来,我眼前一黑,头痛欲裂。
我好像看到,破庙中点亮了七盏明灯,屋舍中央摆放着落了灰的鸟雀铸像。我看到插着香的供台,来往走动的人群,可最后,我脑海里什么都不剩,只留下回忆燃烧后残留的、那灯鸟的回首一望,和魈低下头喃喃自语的情景。
大脑昏昏沉沉,我身形不由一歪。
而等我意识到,自己失去了身后锚点的支持时,却为时已晚。
我愕然地看着自己向悬崖下摔落而去。
先前带来欢笑的云来海,如今一片死寂地紧紧盯着我,想要将我吞没。
魈几乎立刻反应过来,他瞳孔骤缩,立即扑上前,向我伸出手,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然而,他震愕地瞪大眼睛,眼睁睁看着我的整只小臂都脱落而下,断口的土块溅在我的脸上,而我则依旧朝海中坠落。
我眼中烙下魈难以置信的面容。
他不住地颤抖,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,之前的利落被他混乱的思绪驱逐得一点不剩,魈僵在了原地。
我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,将他的悲鸣传到我身旁。
“空!!”
海水将我吞没,我闭上眼睛,任由自己跌落漆黑的梦境。
08.
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。
……金发金眼的旅行者,闻名大陆的英雄,执着地寻找着他失散的血亲。
他和他的旅伴们披荆斩棘,经历过一次完整的旅行,让整个世界成为他心中留下的沉淀与痕迹。
他举起剑,向可怖的敌人发起抗争,他取得胜利,与他的血亲重逢。
整片大陆为他们的英勇事迹歌功颂德,最好的吟游诗人将他的故事传唱,古老的神明认可般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。
他失散多年的血亲笑意盈盈,他们彼此拥抱。
他最好的伙伴和向导欢呼雀跃,他们击掌庆贺。
而旅者回过头,想去找那个自己最信任的、生命中最独一无二的羁绊,却只是在战场的废墟里,看到了他持枪的倔强身影,和面上冰凉的面具。
最后,面具被摘下,旅者恍惚中,看到了一双温和的金色眼睛。
他的世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,他从高空坠下。
他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变得慌乱,它的主人向他伸出手,声嘶力竭地呼喊——
“空!”
我从梦中惊醒,险些惊出一身冷汗。
梦总是会醒的,这是我对魈说过的话。
恍惚中,回过神的我撑住额头,晕晕乎乎安慰自己,最终松了口气,随即感受到,周身传来了熟悉的痛楚。
又来了。
我闷哼出声,皱紧眉,低头去检查自己的身体。
左臂的断口被纱布裹好,周身的裂缝也被细心黏合,而好似有灼热的液体,在我空落落的身体中流淌。
……是石珀。
高温的液态石珀。
它将破碎的身体部件暂时连在了一起,我的眼睛就是石珀雕刻而成,我再熟悉不过。
除了裂纹带来的痛楚,我还要再忍受高温的灼烧。活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碾碎,强行拼凑成一副完整的人样,支持着残缺破败的灵魂踽踽独行。
算了,反正都是疼,倒也不在乎再多一点。
我叹着气,打量周围的环境。古色古香的璃月风格房屋,但绝不是望舒客栈。
这是哪儿?疼痛带来的第一刺激散去,我才发觉,右手有温热的温度。
我一低头,不由一怔。
魈正趴在我床边,握着我的手,皱着眉沉沉睡着。
睡容掩藏不住他面上的疲倦,我不知他到底强撑着照顾了我多久。
我伸出左手,颤抖着想触碰他的眼睛,却终究缩了回来,深深叹气。
脚步声在这时传来,我警觉地抬头,只见木门被轻轻推开,一个女人垂着眼睛走进。
在看到我已经起身时,她眸光微动,蹙眉出声:
“你醒了?”
“如何?感觉身体——”
她问到一半,看到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,不由停顿下来。
我紧张地瞥了一眼魈,看他依旧睡着,才放下心,压低声音:
“他很累了,别吵到他。”
来人看着我身上的纱布,忽地哽住,说不出话。半晌,她深深叹气,挪开视线,也放轻了声音:
“罢了,都是孽债。”
“本仙是这座洞府的主人,你唤我留云就好。”
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,忽地笑了。
“你也认识我。”
她一怔,又是叹气。
好像人们见到我,总是在叹气。
菲尔戈黛特在叹气,她年轻的后辈在叹气,留云在叹气。
她们说我不该回来,留云说我是孽债。
我一直想不通这些莫名其妙的话,也曾经不愿去想。可现在,我已经无处可逃。
掌心的温度让我无法再装聋作哑、坐视不理。
我想起魈金色的眼睛,想起我金色的眼睛;我想起我金色的长发,想起人们的赞叹。
——这是神明的恩赐,是伟人的样貌。
我甚至和人们窃窃私语的那位英雄有着一样的名字,在失去意识前,我听到魈喊我,空。
百年前闻名大陆的英雄的名字,他的故事,我曾有耳闻。
“我是谁?”
我问留云,留云没有回复。
她澄净的眼睛就和菲尔戈黛特与她年轻的后代一样,充满悲伤和怜悯。
于是我沉吟着自问自答。
“我是旅行者。”
“我是空。”
“可空是谁?”
我梦见自己应当是跨越诸天,历经星海之人。
我也真的曾走过无数地方,尽览世界万千风光。
我甚至应该是认识魈的,我曾经和他很熟悉。
——我分明就是菲尔戈黛特口中那个最了解魈的人。
虚无缥缈没有过去的泥偶,在意外里忽然拥有了名字。
但那都是一场梦,毫无真实感的梦。我曾是英雄,曾是勇者,但我现在除了一副石头泥土躯壳,什么都没有。
那些身份似乎已经随着我从前化为尘土,成了我破败身体的一部分。
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?
我为什么会被钟离从沉睡中唤醒?
我苦苦寻找的血亲,到底叫什么名字?
我为什么,会把与重要的人的回忆忘记?
我曾不愿去想太多,只是因为我知道,一旦开始思考,就会渴求更多;想到了名字,就会追求完整的记忆;拥有了记忆,就会想要完整的人生。
可从一开始,我就明白,从第一次跟着魈出门而手脚断裂时,我就已经明白——
我是没有未来的。
这只是一场美梦,迟早是要醒过来的。
但有一点我没想到,我没想到魈对我的意义到底有多重要。
在跌落下去的那一刻,我才如此清楚地认知到,魈对我而言,是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了。
不仅仅只是重要的人,在我为他治疗的同时,魈又何尝不是在治愈过去一片空白、懵懂无知,而又无法接受生命脆弱和残酷的我?
我想起我见到的那双金色的眼睛。
我才刚见证了他回到世间的模样,我不忍心在中途停下。
久久静默后,我听见留云开口。
她扼腕叹息,她依旧那样难过:
“慧极必伤,我是知道的。”
“偶尔,我倒希望你没那么聪明。”
“你的心思,本仙何尝猜不到。但降魔大圣在此,有些话,也不便细说。”
“晚些时候,你寻空来找我罢,我带你去理清,你想知晓的过往。”
她转过身,身躯化作鹤形,振翼离去。
木门刚刚合上,沉睡的魈就皱了皱眉,睁开了眼睛。
紧接着,他惊慌失措地坐起,第一反应是朝我看来。
发现我竟然醒了,魈先是怔怔出神,便猛然伸手,将我拥进怀中。
他的呼吸在颤抖。
我没说任何话,只是默默回抱住他。
在确认到我的真实性,确认我并非他的幻觉,的确安然无恙后,魈紧绷的身躯这才放松。
他松开手,讷讷无言,半天才发出声音,
“你——”
“魈,你想起什么了吗?”
我只是打断他发问,魈愣了愣,垂下眼睛,眸光闪烁。
“我想起,我认识你。”
“我曾经和你一起旅行过很久,有一天,你却离开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……”
我暗自叹息,他并没有全想起来。
至少我和他都不明白,我当初离开提瓦特后,究竟发生了什么,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。
但魈又猛地抬起头。
我看见他骤然锐利的眼神,暗道不好。果然,魈攥紧我的手,目光灼灼地逼问:
“你的身体,到底怎么回事?!”
“回答我,空!”
“如果不是钟离大人带你来绝云间找留云救治,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?!你知道你昏过去这一个月,我——”
他说不出话,我也说不出话。
最后,我才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声音嘶哑:
“抱歉,让你担心了。”
“我不是要你的道歉!”
“我明白。可你的问题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我近乎强硬地回复,哪怕看到他因此踉跄着后退一步,也只是握了握拳,再次无奈至极地重申:
“抱歉,魈。”
除了道歉,我想我什么都给不了他。
“……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我低下头,看见他同样握紧的拳。
残缺的人给不了彼此任何承诺,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保证,只能听见魈发哽的声音。
“……明白了。”
“我先出去,你好好休息。”
他转过身,落荒而逃。
我猜,他或许是害怕了,没人知道我这副躯壳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。
其实,我也挺害怕的,真的。
我忽然有点想念,在望舒客栈那没心没肺逗弄清心的日子了。
09.
留云掌灯走在前面,发丝镀染上层层群青的夜色。
我默不作声踩着影子向前,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和魈见面时,我也是像这样,落后钟离一步,带着满腹的茫然无知。
那时是开始,现在是结束。
在那场无果的争执后,我反而有机会避开魈,在夜间如约前往了留云的居所。
她没有多话,毕竟她早就预见到了我的抉择。而我被她带领着,走过缭绕仙雾的重重笼罩,直到废弃石料粗糙的硌硬感,从脚下传来。
出现在我眼前的,是一个半废弃的石料场。
层层叠叠铺就的废石浪潮,散落在肉眼可见的每一处地方,头顶是拱形的石顶,中间则掏出一个巨大的圆洞,一股脑将日光月色和云雾星辰通通塞进。
墙角白色的粉末,是这些废弃化合物们残留的骨灰。它们铺就成长长的弯道走廊,一直一直延伸,直到很深很深看不见的地方。
两侧石壁上,却刻着无数的壁画——
略显粗糙的刻痕雕琢,是累累的疤。
它如此稚嫩,却又渴求着,试图代替谁,向我将往事述说。
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石雕回廊。
是谁建成的它?
如此壮丽的景色,让我一时失言了。
“你想知道的一切,都在这座走廊里。”
留云转过身,将灯传到我手中。
微弱的火光被我拢在掌心,她的身形倏地消散成一片白雾。
我挥手推开它们,把手臂抬起,将石壁照亮。
我把那壁画中沉寂了百年的真相,一一道来。
『在很久很久的从前,自遥远的远方,走来一位金发金瞳的少年旅者。
他踏上盛开着琉璃百合的美丽国度,无畏地举起手中长剑,与当地的民众和仙人一同将外敌抵抗,从此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传说。』
魈一拳砸在树上,浑身是汗,掐紧喉咙,逼迫自己转移注意。
他想起一个月前,他手忙脚乱而恐慌至极地抱着从海里捞出来的空,去找钟离时的情景。
金发少年闭着眼睛,安静地睡在他的怀中,断裂的手臂却搭在身上,浑身的关节都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。
正常的人类不会是这个模样!!
他头一次对钟离急了声,红着眼恳求自己最敬重的前辈为他答疑解惑,恳求他将空从沉睡中拉扯回来,得到的却是钟离深深的叹息。
璃月的神明闭上眼,手边的茶放到凉透。他终究应允了下属的请求,来到绝云间,让留云协助自己,用石珀将支离破碎的少年重新黏好,却对疑问的答案绝口不提。
钟离只是疲惫不堪地摇头,让魈自己去回忆真相。
他离去前,魈听到钟离的喃喃自语,神明恍惚中,竟是在自责:
“或许,我一开始便错了。”
空的身体为魈种下了恐慌的种子,而钟离的言语催生它长出嫩芽。
紧接着,一个月无望的等待与守候,给予了这畸形幼苗疯狂生长的营养。
他的心被恐惧的藤蔓锁成密不透风的牢,摇摇欲坠,布满裂缝。没日没夜的期待,被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日升月落撕得粉碎。
而最终,他质问罪魁祸首本人,他寻求空的承诺,却依旧只剩一句空落落的“抱歉”。
无法理清空身体病况的他终于无法忍受,被即将失去重要之人的恐惧驱使着逃离令他窒息的房间。
魈跪倒在树旁,紧紧握拳击打在树干上,无尽的折磨鞭策扼住他的咽喉,他疯狂地试图从曾经的往事里推理当年的真相,去拯救脆弱不堪的旅者。
到底发生了什么?!
他明明已经想起了很多。
他想起了空的名字,想起他们曾经一同旅行,他才刚刚明白自己为何不会排斥于空,为何如此信任他,但为什么空会变成这样?!
他明明清醒着,却好像在不停做梦,脑海里有画面不停闪过。
『因劫难而与仙人中的某位得以相知相识的旅者,相似又不同的金色眼睛将彼此吸引,试探着向对方张开臂膀。』
魈想起百年前的望舒客栈。
他站在望台上,而一个少年和他吵吵闹闹的小精灵闲谈着走来。
在望向他时,旅者金色的眸子澄净而明亮。
披着杀戮外袍而于业障深处埋葬的灵魂,第一次因未知的温暖而战栗不已。
魈从未想过,自己的人生会与空有所交集。
最开始只是受了客栈老板拜托,要多多关照他的空,后来却因为逐渐熟悉,执意要跟着魈一同去除魔。
旅者不负他在蒙德和璃月的盛名,抬剑的动作干净利落,而魈充满沉疴旧伤的身体,在对方强硬的要求下,也调理渐好。
『他们曾于灯下暗流中将十指交缠,于漆黑长夜里将彼此拥抱。
他们把臂同游,携手共进,他们曾并肩走过无数个春与秋。』
魈想起,空平时明明聪颖敏锐,却为了哄自己开心,傻乎乎地将所谓的海灯节搬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他想起,那年的明霄灯是如此灿烂而明亮。
他故去的老友雄赳赳气昂昂迈向天际,而空则与他共处同一片被照亮的苍穹之下。
他想起,因此释怀的自己。
在后来的每一年海灯节,他都与空一同在偏僻的山头度过。
直到某一次,他尝试去牵起身旁旅者的手,空没有反抗。
一颗心脏因空无声的回应而颤动不已,而等灯火散去,魈没有松手,鼓起勇气,拽住想要起身离去的旅者,于漆黑夜幕下将他拥在怀中。
空愣了愣,随即弯起眼睛,调侃他一个仙人,怎么像是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样。
他想起,自己曾跟着空四处旅行,也曾因业障侵袭,被空拽着在尘歌壶里种满制药的清心。
他曾跟着他的旅者走过无数片土地,而在决战降临之前,空带着他回到了璃月。
空说,想在一切结束前,回到和魈认识的地方看看。
『他们丈量着脚下的一切,在漫长的日月中相互依偎,又在结局降临前,回归到最初的故乡。』
魈想起,在空提出回璃月后,是自己先谈到,想和空一起去璃月港。
“你明天,可有空陪我一同去璃月港转转。”
“……没空便作罢。”
空眨了眨眼,只说他耳朵红了。
他们同去璃月,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闹得鸡飞狗跳。
因为茶馆老板在酒酿圆子里掺水怒而提枪的魈,被空半拖半抱着拦下;被春香窑的姑娘调笑二人关系后,他尴尬不已,恼羞成怒,转身飞速跑路,又被憋笑的空远远追上。
魈想起,他在某个人类的铺子里,看到空点了份烤吃虎鱼。
他一边吃,一边拽着魈到处乱逛,介绍着璃月街市上的有趣玩意儿。
在魈声明璃月习俗中食应不言后,空啧着声,报复一般将自己咬过的烤鱼塞进魈嘴里,又从卖风筝的老奶奶的玩具摊上拿起一个拨浪鼓,晃来晃去哄瞪眼瞅他的仙人开心。
而最后,空拉着他去听戏。
其实,魈并不听得懂人类那些个咿咿呀呀、谈情说爱的调子,空也并听不明白璃月拗口的戏文。
于是,他们一个听得昏昏欲睡,而另一个抱着杯茶,也喝不惯人类苦茶的滋味,板着脸面无表情。
直至台上那名角扭着身段,忽地扬声唱道:
“君当作磐石,妾当如蒲苇。”
“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!”
空忽地出声了。
“魈喜欢这段戏吗?”
魈原本想说无甚感觉,却不知怎的,又好似被台上那人戚戚的唱腔震住了。
一句蒲苇如丝,似是要将她心中无限情意度量,而莫名想起自己的魈,忽地有些心虚起来。
蒲苇如丝,韧而不绝。
魈垂下眼睛。
他不通人情世故,却也明白,他对空的感觉,与对其他任何人都不同。
……他喜欢空。
魈在很早以前就明白,他对和空那所谓的友谊……问心有愧。
可魈又自知,他的战斗永无停息。
他更知空非此世之人,终将有天离去。
所以,他不愿将心意诉之于口。他从未想过与空长相厮守,只愿为旅者守护一隅乐土,便足矣。
只是他全然未料,他的旅者蓦然开口,言语中带着暧昧不明的紧张。
“我……还是换个问题吧。”
“魈,你对于人类之间的,情爱之事,是怎么看待的呢?”
心脏被猛地叩击,魈呼吸一滞。
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倒灌进耳中,将他本就不稳的心绪搅和得乱七八糟。
璃月的少年仙人皱起眉,握紧茶杯。魈努力地按捺自己疯长的臆测——
空的话,实在太过于具有暗示性,早已超出朋友应遵循的范畴了。
他倏地看向自己的心悦之人,难以置信地在空闪躲的目光中,瞥见了与自己几近相同的情绪。
难道空对他——
不行!魈握紧拳,强迫自己别过头,心底密密麻麻地疼痛,口中一片苦涩。
即使空对他同样心思不纯,他也不能沉沦,不能因此改变心意,不能牵绊对方的步伐!
于是,仙人抿了抿唇,终是吐出四个字。
“于理不合。”
于理不合。人仙殊途,他绊不住空的脚步。
分明对空说,他们纠葛太深,已无退路的是魈自己,现在犹豫不决,因两情相悦彷徨无措的,却也是他自己。
尽管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已后悔,却仍强撑着理性,不肯改口。
而空沉默良久,垂下眼睛。
他似乎明白了魈的深意,也恢复了平时应有的理性。
“嗯,也对。”
“也与世不容吧。” 他的旅者笑了,站起身。
昏黄灯光中,魈看见听戏的客人纷纷散去,而空静默不语,神情带着难以察觉的失落。
自己做错了吗?
魈垂下眼睛,挽留的语句全都哽在喉间。
千百年的岁月,他习惯了大局为重,习惯了牺牲自我。
……可这是唯一一次,他想自私一点,到底也没舍得。
『仙人邀那旅者前去璃月散心,后者本想借当地演出的一戏文将心意道来,却被仙人意味不明地悄然挡下,失落之余,也再无多话。
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决战的到来。』
魈彻底想起来了。
他想起,当年空是如何“离开”他了。
空原本应当成为整片大陆歌颂的存在,业障缠身的夜叉,何德何能牵绊他的步伐。
魈只希冀,在分别前,他可以最后一次为空提枪而战。
决战到来之际,他与空兵分两路。旅者与那些大人物们一同举剑,而魈站在战场的最前方,枪尖指地,看着那些黑压压的敌人,严阵以待,死守战线。
惨烈的战争里,他的枪缨被再次染红,他身披腥臭的热血,在金戈铁马声中穿梭,直至精疲力尽,再抬不起手脚。
抵着枪喘息的魈,在意识都快混沌之际,终于感受到头顶的阴霾散去,日光的碎片钻进面具的缝隙,亲吻着他沾满鲜血而可怖的面庞。
……战斗结束了。
魈摘下他的面具,看着满地的废墟,第一反应却是去找空。
他好像已经听见人们在为英雄歌功颂德,听见新的历史被文字重新织就,旅者注定将登上吟游诗人们最爱的诗篇。
他已经迫不及待想与空重逢,即使最终,空还是要和他的妹妹一起离开提瓦特,他们也还能再相处一会儿,哪怕只有片刻。
他一步一步,艰难地走到空扎营的山头。
他没有看到想象中欢呼的人群。
他见到的,是浑身是血,是周身裹缠不详黑气的旅者,是不远处围在空附近,却踌躇驻足难以上前的众人。
魈心中忽地泛起不详的预感。他不顾众人的惊呼和阻挡,冲上前去。
他眼睁睁看着空支撑着身体,抱着手臂,摇摇晃晃站起,趁着众人不备,背对身后的深渊,纵身一跳。
魈拼命想要去抓住他的手,却徒劳无功。那双金眸早已黯淡失色,却在艰难分辨出来人的是魈时,泛起了最后一点亮光。
空笑起来,却又叹了口气。
“抱歉,魈。”
“不能陪你到最后了。”
『在决战中,旅者战胜了坚不可摧的敌人,却因过度挥霍力量,而被深渊的意志侵蚀。
他不愿成为丧失人性、屠戮无辜的怪物。
于是,他纵身跃下,结束了自己辉煌的一生。』
魈想起,他那时听见周围有止不住的哭声。
没有人为胜利歌功颂德,没有人为重逢拥抱絮语。
只有金色头发的少女被人扶着姗姗来迟,痛哭悲鸣。
熟悉的神明抱着手臂深深叹气,身边的吟游诗人双手无力垂落,断了弦的琴破败不堪。
赶来的人们面上都带着肃穆和悲伤的神情,谁都没有上前打扰彼此的安宁。
只有魈自己,仍然执着着伸出僵硬的手臂,妄想挽回什么。
他什么都挽回不了。
大颗大颗的眼泪自眼眶滚落,脑海中无数的声音拧成绞索,切割着他的心脏。
如果,他之前一直待在空身边,如果,他之前答应了空的心意……
他是不是能少一点遗憾?
悔恨成了火种,于是他心底所有和旅者有关的记忆都开始灼烧,化作了明亮的金色的火焰。
业障的怨气自他身上溢出,在昏过去前,魈听见自己无力的悲鸣。
“……空。”
『重伤的仙人被带回仙府医治,却无人能治愈他心上的创伤。
过度的刺激侵袭了他的意志,他开始将自己与那尚未互通心意的爱人的一切遗忘。
意识到这一点后,陷入恐慌的仙人不得不再次提起枪。』
在绝云间养伤的日子,魈用和璞鸢,在石壁上仓皇地刻下了他不想忘记的一切。
他与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,第一次共同对敌的情景,第一次去海灯节的情景,第一次做杏仁豆腐时的情景,第一次一起种清心的情景。
他将他们去过的每个地方,都留在了石壁上。
手法从生涩到成熟,千百年来坚而不催的枪尖也逐渐磨损。
可无论魈如何努力,他脑海中的记忆,依旧在逐渐燃烧殆尽。
后来,他看着那些壁画,甚至开始想不起来,它们蕴藏的含义。
『仙人不得不孤注一掷。
他用最后的石料,为他逝去的爱人雕刻了一座石像。』
魈想起,他为那座石像,雕刻上了长长的头发和披风。
他反复琢磨着它的面庞。
枪尖下的少年坐在青石上,闭着眼睛,安静地沉睡着,双手交叠,放在胸前。
而在雕刻下最后一笔后,枪从少年仙人伤痕累累的手中滑落,透明的眼泪同时从他眼眶中满溢而出。
『仙人看着眼前的石像,沉默良久,忽地询问。
“……你,是谁?”
石像没有回答。
永远不会回答。』
10.
他什么都不顾,飞奔穿过石雕回廊。
原来空的离去,是因为他早已死亡;原来他的身体那样脆弱诡异,是因为它用泥土与岩石捏造。
难怪他会觉得空所做的一切如此熟悉。
难怪他每次看到空在半空中摇摇欲坠,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不安。
因为他已经见证过一次了。
即使重新来过,他们也依旧在重蹈覆辙。
他必须要去找空——魈想起了自己曾经雕刻的这座无用的庞大造物,他冥冥中觉得,空一定在这里。
当他看到空时,金发的旅者正闭着眼,站在自己的石像前,伸手触摸着石像的面容。
魈顿在原地。
“空。”
他支使着自己发声,魈握紧拳,向来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脆弱,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
……我想起你是谁,想起你的名字对我而言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我想起你是我长夜里唯一追逐的光,想起你是我无法忘记的如丝蒲苇。
我想起,你是我所爱却从未敢诉说心意之人。
空放下手中的提灯,转过身,朝魈看了过来。
金发的少年安静伫立。
他将这些壁画一幅一幅看过,将自己曾经的辉煌与堕落,都悉数看过。
空甚至好像看到,在他离去的这百年间,他的仙人是如何独自在这世界挣扎存活,又如何用持枪的、颤抖而伤痕累累的手,拼命地想要将记忆雕刻保存。
空也终于明白,为什么他本能地渴望着远方的景色,因为这个世界,曾经是他心底沉淀的一部分。
尽管现在,旅行对他早已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,是眼前的人。
为什么他总是听到大地的呼唤?
不是因为他是它们的同胞,而是因为他早已死去。
……尘归尘,土归土,逆天而生,不可留。
旅者突然笑了,正如他真正第一次见到魈时那样,那双金眸如此温和,温暖如初。
“好巧。”
“我也想起来了。”
空又听到了自己身体碎裂的声音。他置若罔闻,面色平静:
“魈,不过来吗?”
“我很喜欢你雕的这座石像。”
魈低着头。
他只是默不作声迈步,僵硬地靠近他的旅者。
空认真地注视着他,等到魈走到自己面前,才伸出手。
他握住魈的手腕。魈这才发觉,原来空也在颤抖。
“关于百年前的战斗,我没有其他遗憾。”
空说着,不停深呼吸,竭力从身体里抽出说话的气力,
“只是,在被深渊力量彻底侵蚀前,我曾经和钟离说过,没能和你好好道别,真的很抱歉。”
其实,他原本对钟离所说的话,是没能与魈互通心意,真的是……他一生的遗憾。
于是,钟离才费尽心思,与胡桃一起,去阴阳交界之地取来往世无垢乐土,与最珍贵的野生琉璃百合,以及质地最上乘的石珀一起,蕴养百年,用魈的执念为引,妄图唤回空的灵魂进驻泥壳,让他起死回生,他想同时解开二人的心结。
但亡灵复活,本就逆天而行,泥偶身躯,绝不能一时接受过多的思绪,魈的心结,也不能一蹴而就解决,钟离这才只能再三缄口不言。
即便如此,这副泥土躯壳,依旧不能承受空灵魂的重量。
更何况,在空逐渐学会思考,逐渐找回记忆,逐渐再一次因魈明白何为“爱”以后,一具泥壳,又怎能承载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?
它开始崩裂,它成为了空最大的痛苦源泉。他的痛不欲生让钟离愧疚不已,在魈将要回忆起全部真相之际,钟离默许了留云告知空真相的行径。
为了让他们都早日解脱。
空是明白的。
他怎么会责怪老友的良苦用心?钟离是为了成全他的遗憾。
可是,既然空早已知道,自己命不久矣,那当初没说出口的话,如今没有了未来的他,又怎么忍心再说出口。
曾经不行,现在不行,从今往后更是不许。或许,他还是得辜负钟离的期望了。
而现在的魈已将一切找回,不再与这世界毫无瓜葛,他也能放心了。
请允许我用无望的未来换回你珍贵的过去。
魈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。空诡异的平静让他的心防彻底崩塌,他难以抑制自己,将空死死抱在怀中,眼泪止不住地滚落,嘶哑着呵斥,却又像是乞求:
“住口!我不想听!”
我不想听你和我说任何有关于道歉与分别的话!
“魈,你必须听我说。”
空没有反抗,只是回抱过去。
他伸出手,轻抚着魈的后发。残破的身躯被魈死死箍在怀中,却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。
高温液态的石珀血液开始冷却,空垂下头,感受到颈侧的缝隙渗进温热的眼泪。
“望舒客栈的清心,记得帮我照顾好。我可能也没办法给你做护身符了。”
“……你自己种的东西,你自己照顾。”
“魈明明很喜欢海灯节,以后想去看灯,就大大方方去吧。”
“可我只想和你一起看灯!”
“以后,我没法照顾你,你要注意休息,别太累了。”
“你明明说过,只是一天不能陪我……”
“还有杏仁豆腐。我和客栈的厨师说了,想吃的时候,就去找他说一声。别因为我,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东西。”
“空!”
他活了几千年,曾被人恶意利用、肆意屠杀。
他曾屠戮过无尽冤魂,曾被怨念加身,终日不得安宁。
他从未为这些磋磨落泪哭泣,从未为这些苦痛害怕恐惧。
但他现在,却泣不成声,拼命地加大拥抱的力度,也只能一点一点感受着身下脆弱躯体慢慢分崩离析。
“……已经太迟了。”
“你和我,已经有了太多羁绊,就算你想要放弃,也来不及了。”
他还在自欺欺人,他还心怀妄想。
他多希望怀里的人一如昔日一般笑出声来,安抚着告诉他,自己从未想过离去。
然而,空只是叹息着回复。
“抱歉,魈。”
“我不能……陪你到最后了。”
他是整个大陆的英雄,却也是这世上最卑劣的人。
他用同样的一句话,狠狠折断了所爱之人的两段人生,却每一次都无可奈何,无能为力。
空想起菲尔戈黛特的低语,想起留云悲悯的面容。
你不该回来的。
或许,她们是对的。
可是想到最初重逢时魈的模样,空怎么舍得不回来?
身体逐渐变得无力,意识开始混沌,而空张了张唇,艰难地从已经快要崩裂的喉腔,挤出最后的低语。
“魈。”
“我喜——”
空顿住了。
他几乎是克制不住想说出那句话,却终究谨记自己的初衷。
很快,他弯起眼睛,笑容澄净如初。
“我希望,你能好好活下去。”
倾注的爱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,泥壳做成的躯壳再也承受不住满怀情感的厚重灵魂,发出轰鸣迸裂的巨响。
魈眼睁睁看着怀抱中的一切分崩瓦解,消散成了一抔怎么抓都抓不住的尘土。
那人灿烂的金发散落满地,刹那间融化扎根于地面。
无数美丽的琉璃百合凭空而生,两颗晶莹剔透的石珀,则哐当掉在地面。
美丽的淡蓝色花朵迎风招展,灿烂绚丽,如同神明的恩赐。
在花海中,被层层百合簇拥的灰朴朴的石像,则依旧静默。
魈踉跄着上前,试图去抓石像的手,却猝不及防发现,在石像的手上,视若珍宝般抱着一个东西。
那是一株小小的,已经有些枯萎的清心。
在无数琉璃百合夺目的光辉中,它显得如此平凡而不起眼。
但那些美丽的花朵,却无一受到石像少年的青睐,他唯一热爱而珍视的,唯独只有那一朵清心而已。
金色的阳光自穹顶一跃而下,在少年冰冷的面庞上投落,在他紧闭的眼睛下,凝聚成一滴金色的眼泪,滴落在他手中半枯萎的花朵上。
瞬时间,白色的花瓣重新焕发光泽,隐隐镀上一层金色的、明亮的光辉。
镇守璃月千百年的仙人趔趄着,跪坐在石像前,埋头伏在它的双膝上,颤抖的双手抓住那朵小小的清心,泣不成声发出绝望的悲鸣。
“我心悦你。”
他不住地将话重复,却没有人回答,再也没有人回答。
魈想起,某个在荻花洲除魔的夜晚,放下枪后的他,曾吹奏起短笛,而睁开眼的刹那,他看见过金发的少年坐在不远处的青石上,笑着与他招手,金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。
无论何时,无论我以何种形式存在。
你始终是我眼中最为珍爱的一切。
11.
望舒客栈的清心枯萎了。
正如当年那人离开时,尘歌壶里的清心无人打理,就全部枯萎了一般。
魈没打算听空的话,一句都没有。
他不会去问客栈的厨子讨要杏仁豆腐,也不会一个人去看人类把发光垃圾倒进海里。
他的烟火早已离去,从此,他再不入这世间。
他不知道,这算是对自己的惩戒,还是对空被迫背弃誓言的惩戒。
但有一点,魈一定会兑现。
他捡起空散落在地上的,那条白色的围巾。
他抚摸着上面金色的纹路,抚摸着古朴的金属装饰,带着它一起,朝龙脊雪山走去。
空和他约定过,要一起前往雪山,做一次旅行。
他做到了。
于是,他踏着脚下厚厚的积雪,一步一步,一个脚印一个脚印,朝山顶走去。
寂静的山脉没有打算给他任何回音,只有穹顶偶然呼啸而过的鸟儿,发出急切的短鸣,催促着他的步伐。
走到快山顶的位置时,忽然下起了雪。
那些白茫茫的颗粒倒在他头顶,将他的头发一层一层,染上刺目的白。
他顶着风雪向前,再向前,直到看见山下一览无遗的大好河山。
……与他无关。
魈停了下来。
他将和璞鸢插进雪地里,将积雪清理开来,挖出一个小坑。
随后,他跪坐下来,将手中白色的围巾慢慢地、慢慢地放进坑里。
柔软的布料与同色的雪粒融为一体,他默不作声将坑重新填好,在周围取了一块青石,将它立在这小小的坟堆之上。
魈没有再刻任何字迹。
有关于他所念的一切,他已用最惨痛的方式牢牢铭刻于心,再毋须赘余的记载。
雪势分明大了起来,而在头顶的乌云缝隙处,却挣扎着投下一缕金色的阳光,打在无字墓碑之上。
魈瞪大眼睛。
锥心刺骨的痛楚再次从灵魂深处传来。他顶着满身狼狈的雪粒,顶着一副堆积着沉疴和伤痕的躯壳,匍匐下身,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,眼泪大颗大颗滴落而下。
透明的液体落进积雪里,悄无声息凝结成冰。
彻骨的寒冷侵袭骨髓,魈浑身僵硬,被回忆撕扯着直到撕心裂肺的他,艰难地喘息着,忽地疯了一般,大把大把抓起地面上的积雪,填进自己口中。
苦雪入口即化,冻得舌头一阵阵发麻,他恍若全然不知,只是不停地、不停地试图用它麻痹疼痛的神经,麻痹痛苦不堪的心脏。
他活像是整个人都被割开一样。而最终,魈只能无能地,停止自己疯狂的举止,用冻得通红的手去接更多淌下的、透明的眼泪。
风雪中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“雪积起来的时候,就可以挖着吃了。”
无人应答。
魈闭上眼睛。他恍若也成了一座石像——只在此刻,只在此时。
呼啸的寒风中,他感受到细微的、金色的阳光捧起他的脸颊轻吻。他分明清醒着,却恍若白日做梦。
他好像看到金发的少年站在雪山晨曦之下,向他笑着张开双臂。
他曾带着残缺不全的记忆,浑浑噩噩熬了一百年。
接下来,他还将要带着刻骨铭心的回忆,痛不欲生地熬过接下来的百年,千年,万年,直至世界的终焉。
他始终无法忘记,他再无法回归人间,却也忘不了人间。
天理将磨损加注于世间众生,无人可逃,无人可避。
它设下这恶劣的骗局,让一切仿佛都如他所愿,让他寻回曾经,让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。
然后,它用这份曾经为刃,让他明晓何为可忆却不可追,它用鲜血做刀,以羁绊为刃,要在他的灵魂刻上永世不忘的烙印,要让他往后余生都清清楚楚记住那些他曾拥有过,如今却又失去的东西。
时间不会将它们风化,将它们消磨殆尽。
恰恰相反,它们将随着岁月的冲刷,变得越来越坚固、越来越深刻、越来越明晰。
这就是天理加注于魈一人的“磨损”。
这就是它加注于这个世间某个普通平凡的、千万分之一的生灵的磨损。
魈被霜雪染就的白发贴着他的面颊,冰冷如同他那颗刻着金色的明亮伤疤而痛苦战栗的心。
最后,他颤抖着手,从怀中小心翼翼地,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。
他将那株曾被少年捧在手心的金色的清心,轻轻插在雪堆上。
阳光抚摸着它小小的叶片,仙人的身躯拥护着它,为它挡去一切风雪。
这是魈唯一还能为空所做的事。
他漫长的生命里,只留下无尽的思念和传达不到的爱意。
而他的旅者却在生命最辉煌的岁月,永远定格在了雪山的穹顶,接受着他那未曾互诉心意的爱人的顶礼膜拜,接受着一个饱经磨难而颓疲苍老的灵魂那没有未来、又无穷无尽的朝圣。
你看啊,我垂垂老矣,而你永远年轻。
——END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