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all空』囚徒(69)

Note: 

  CP:all空,主钟离/魈/温迪/枫原万叶x空 

  tag:现设,黑道pa,架空。养成、伪父子、伪骨科、囚禁、强迫行为、角色切黑、部分角色死亡,ooc警告。更具体的预警请移步合集首篇查看。 

  ※文中情节均为虚构,请勿上升原作与现实!!遵纪守法好公民,从我做起。 

  ※长篇已完结HE,一周一更(正常情况下),感谢喜欢。 

  本章1w4+,请注意阅读时间。 

  

  

  ——

  『倘若社会没有一套稳定的秩序和规则,弱肉强食的天条就始终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。倘若盲从心态无法得到解决,那么清醒者将成为最痛苦的人。』

  

  『可若无把一切按事实记写的胆量,天上的意志遑论在大地上拥有形态。』

  

  『……那就请启发我的神智,让我得以源源不断地记录①,直到我的记忆与灵魂都被消磨殆尽。』

  

  『当我驻足时间的此刻回望过去,以我所处的位置为锚点,向前跨越数年的岁月,我听见来自彼端年少的我发出如此的声音:』

  

  『我知道,有人是没办法想象平稳安定的人生的。』

  

  『不能指望人人和平共处、互不侵犯……无论多么和平的社会,压榨始终存在,无非是多与少的区别,牺牲总在上演,无非是正义与否的区别。』

  

  『人的本质是自私的。为了生存,为了生存得更好,可以不择手段,这对他们而言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值得谴责的事情。倘若脚下的故乡尚且如此,就更遑论并非每一块土地都是沃土,可以自给自足养活一方人,资源的不同决定了它是否能成为和平的国度。环境越贫瘠,需求就越剧烈。』

  

  『放眼这片大陆的每个角落,时时刻刻上演着诸如此类的画面:弱者无法让自己填饱肚子,只能依附于强者,无论代价。强者有意无意索取接纳,从而强者更强,弱者更弱。』

  

  『我曾看见反抗的火花偶有成功,但也寥寥无几。不涉及到利益的情况下,大多数有能力成为变革者的人终于选择息事宁人——只认同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人是对的。』

  

  『拥护出的强者成了精英,权力集中在手中。精英又拥护出首领,于是诞生了“神”。』

  

  『生存的渴望得到满足,下一个愿望,就是生存得更好。』

  

  『可没人知道更好的上限意味着什么。』

  

  『无止境的愿景成了监牢,于是罪恶滋长,欲壑难填。信仰等固权工具伴随而生。』

  

  『最终,人与神心甘情愿成为“囚徒”。』

  

  ——摩拉克斯的手记·其一

  

  

  

  空早就和托马打过招呼,在他和枫原万叶抵达前,率先将目的地的那几间老屋收拾好。

  

  因此,当他站在枫原家的老宅前时,透过大大咧咧敞开着的院门,一眼看到了那个侧对着自己、呆站在庭院中出神的熟悉影子。

  

  枫原万叶微仰着头,站在院中身形最为高大的红枫树下,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浪间隙摇曳在他眼底。

  

  他左手轻搭在腰间刀的刀柄上,头顶枝杈上被秋风吹得瑟瑟震颤的红叶,终于发出无声的叹息,脱离根系跌落风里,吻上他抚刀的手指,又义无反顾投入地面上同样将沦落为新日春泥的同伴的怀抱里。

  

  满地的枫叶自他足下垒落重叠,向四面八方伸展铺平,与院落中央白沙灰石搭筑的假山流水的景观接轨,又执拗地将几片稀稀疏疏的红叶继续推送入柔软的沙石之间,探量着深入的最大距离。

  

  空踏进这场时不时降下的叶雨,脆生生的植物叶片在他脚下发出破碎的轻呼。他向右看,假山流水的后者早已因无人打理而枯涸,灰白的鹅卵石铺衬出蜿蜒的痕迹;他向左看,入眼即是笔直的回廊,沉默的老房子向他敞开肚皮,腼腆生涩地摆出迎接的姿态。

  

  他再看向正中央的人时,枫原万叶已偏过脸,眉目温润:

  

  “到了?”

  

  “你在看什么?”

  

  空没和他客气,加快了步伐,几步走到他旁边,还不忘发问。枫原万叶摇了摇头,倒是很实诚:

  

  “只是许久未曾归家,略有些感慨,随便瞧瞧。”

  

  他再次望向庭中景致,一草一木,一沙一石,都能与脑海中泛黄的画面一一对应,却少了应有的生气。

  

  他年幼时也曾无忧无虑在这里玩耍过。

  

  彼时没有深渊,没有药物,什么烦恼都能肆无忌惮被抛之脑后,枫原万叶眨了眨眼,一瞬间竟好似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站在不远处,转过身来,笑着向走廊的方向招手。

  

  你看到了谁呢?

  

  是和蔼的老管家,还是温柔的母亲,亦或者并不经常着家的、威严中带着亲切的父亲?

  

  他没得到回答。

  

  弹指间的功夫,那个小小的影子又转了回去,背对着他,跑远了。

  

  干涸的流水曾击打过交谈的话音,落灰的假山曾掩盖过路经的身形。而年幼的影子消失在枯流尽头,山石身周,带着只能追忆的笑声远去了。

  

  『我总会想,叶落归根,等我长大了,或许有一天,也能如这枫叶一般,看过山川大地各处美景,再回归故里。』

  

  枫原万叶再次收回视线,投落在空身上。

  

  随后,他笑了一声,引得金发的青年莫名其妙:

  

  “怎么了?”

  

  “我找到了。”

  

  “……嗯?”

  

  枫原万叶没有回答。他只是再次摇头,心中默念。

  

  山川苦痛,战火纷飞,满目狼藉的世间并非儿时幻想那般理想,他早已知道了。

  

  可尽管如此,他也已经找到此生最为瑰丽的景色,只看一眼,就再也无法忘记。

  

  只是这话他没说出口,心音绕了个弯儿,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:

  

  “我以为许久没有打理,得好好做个扫除……结果你已经让神里家那位热心的家政官事先都处理好了。”

  

  “托马对这种事其实还挺热衷的。不过时间比较紧张,他也只让人打扫了屋子和走廊,你的假山该吃灰还是得吃灰。”

  

  空指了指那块委屈巴巴的灰石头,枫原万叶被他逗笑了,思考了一会,竟直接坐在了树下的枫叶堆上,还很幼稚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:

  

  “站着不累吗?”

  

  “……你倒是很不讲究?”

  

  “反正今天也没有穿正装。”

  

  所以他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弄脏衣服,就像他不会在意假山在顶着一头灰委屈抗议的细枝末节。枫原万叶一直瞧着自己,空也不是矫情的人,大大方方走到他旁边,刚坐好,就被人按住了肩膀。

  

  “别动,”红眼睛的人忍笑开口,枫原万叶抬起手,轻轻摘下空头顶的一片落叶,捏着它细细的茎,在空眼前晃:

  

  “深渊的小殿下,你的下属们知道你顶着一头叶子会是什么模样吗?”

  

  空下意识去抓发顶,除却柔软的金发,他摸了个空,才放下心,将枫原万叶伸在自己面前的胳膊轻轻摁下去,假装凶狠:

  

  “说出去你就完蛋了。”

  

  “不敢。”

  

  “……还说我,看你现在的造型,白衬衫加连帽外套,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是哪里路过的学生,在树下坐着歇脚,装着一肚子文艺腔调。”

  

  “或许我得再吟几首诗,”枫原万叶面露无奈,顺着空的话讲:

  

  “就更像了。”

  

  或许本该如此。倘若能作为平凡人活在此世,这样的年纪,理应才将要结束多年寒窗的苦读,继续深造也好,进入社会也好,人生只不过才开了个头,绚烂的、多样的选择在未来闪闪发光,热情地等待着年轻的生命们的奔赴。

  

  可并没有如果。

  

  “……这么一说,如果真是学生,算算年纪,你得叫我学长。”

  

  他们双双沉默稍许,枫原万叶率先开口。青年眼中含笑,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吃口头便宜,空眉毛跳了跳,不甘示弱:

  

  “都作假设了,没准我在某个异世界,是个几万岁的老妖怪,那你叫我什么?老祖宗?”

  

  枫原万叶笑个不停,跟着他胡思乱想:

  

  “得看你长什么样吧。还和我差不多吗?”

  

  “……什么叫长相随你,你又想占回我便宜。”

  

  “被发现了。”

  

  “算了,要真有什么平行时空,说不定咱俩面都见不上,还排什么辈分。”空说不过他,更觉得两个人一把年纪还在这儿天马行空地幻想,多少有点不像话,便自顾自思维发散,结果话说出口,自己心里先堵了一下。

  

  眼见旁边的人嘴一抿,不开口了,枫原万叶眸光微动,随后语出惊人:

  

  “不高兴吗?”

  

  不等空回复,他就兀自补上了理由:

  

  “总感觉你从昨天……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开始,就在和我赌气。说话的语气都没以前温和了。”

  

  “……既然都知道,还明知故问?”空牙有点痒。

  

  他还没计较这人之前那堆令人憋火的擅作主张,枫原万叶反倒先委屈上自己态度不温柔了?

  

  枫原万叶沉吟一瞬,这才道:

  

  “无论如何,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我动摇心智。现在是很重要的节点吧。”更需要保持冷静理性的思考。

  

  “实在气不过的话,你打我一拳好了?”

  

  他甚至还有心思继续开玩笑。然而他息事宁人、意图含糊了事的态度却起了反效果,空反而更加窝火。

  

  打一拳?他没咬他已经是很有修养了。

  

  这算什么?事情走到这个地步,明明知道他会生气难过,还要死不回头?

  

  明明已经挑起了危险的话题,却又想用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就把一切揭过?

  

  逃避什么?躲藏什么?空不理会他,而是直接从口袋里拎出一个东西,在枫原万叶面前晃了晃:

  

  “认识这个吗?”

  

  枫原万叶抓住他的手腕,定睛一看,竟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旧笔记本,犹豫了一下,小心翼翼发问:

  

  “你不会真的要在这里学习吧。”

  

  “……对,好好学,好好揣摩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还想着转移话题。空气笑了,余光分明瞥见那人温和的眼睛,心绪渐渐沉了下去。

  

  他连本子带手收回来,话音里轻松褪去几分:

  

  “这是行秋给我的。是岩神摩拉克斯的手记。”

  

  “万叶,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?”

  

  “……”

  

  枫原万叶看了空一会。

  

  见后者始终没有正视他的意思,他暗自叹息,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,终于点头:

  

  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

  “……关于五歌仙的传说,翠光已经是过去式,而葵之翁的故事,此刻恐怕正在外头轰轰烈烈上演。”空捏了捏笔记本柔软的皮质封面,秋日的寒风顺着指甲缝狠狠刺进皮肉,从十指冷到心头,

  

  “而明天的故事,关乎于‘赤人’。”

  

  

  ——

  钟离的手记,只在前几页与最后几页记载了文字。

  

  前者的记录颇显意味不明,字迹也带着岁月琢磨的疤痕,但后者却明晃晃地在首页开头就做了标注,墨水的成色也很新,显然是前不久才临时加上的标注。

  

  『此乃歌仙秘话中关乎于“赤人”与“墨染”二者的传说。』

  

  『我并非亲历见证者,姑且以一己之见揣度历史,记入诗中,待有缘人亲启。』

  

  “赤人亦曾位五歌仙之列,”空挑开笔记的封扣,翻至最后一页,指尖摩挲着纸页,缓缓念出上面的内容:

  

  “每咏新词必留朱印,其名中之‘赤’即出于此。”

  

  “如此善文之人,于去岁所献诗中,竟有一作窃自他人。”

  

  “赤人因罪流放,歌仙五人,仅余四人。”

  

  “……”

  

  枫原万叶定定地望着他。直到空将笔记重新收好,抬起眼回视,才看到那人目光仍旧温和,动了动唇:

  

  “空,你不该对我提起这件事的。”

  

  “那你想让我做什么?”空的语气中潜藏的愤怒几乎压抑不住,他深深吸气,连连反问:

  

  “让我继续装聋作哑,对你自寻死路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,等着给你收尸吗?”

  

  “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?你觉得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去给阿贝多试验解药,不知道你又轻描淡写隐藏了多少伤口,不知道枫原家曾经也是雷电五传之一,不知道神里家和你们曾是上下属的关系,不知道五歌仙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雷电五传的代表者?!”

  

  “空。”

  

  “你闭嘴!听我讲完。”

  

  枫原万叶两年来头次见到空气成这个模样,不由恍惚,而后者则已经不管不顾按住枫原万叶的手:

  

  “十一年前,名为‘祟神’的势力占据了稻妻的八酝岛,意图渗透整个稻妻。”

  

  “对坎瑞亚的战争刚刚结束,现今的雷电将军,曾经的影武者雷电影的亲姐姐雷电真,却永远死在了斗争里。祟神的染指令稻妻的现状雪上加霜,为不牵连无辜,雷电影初步拟定封锁令,意欲将祟神的势力彻底控制在稻妻内部。”

  

  “是,她成功了,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。鸣神大社的前任宫司狐斋宫死在了双方你死我活的较量中,那时尚且还是少女的八重神子,被懵懵懂懂推上宫司的职位,雷电影的那些旧友同样无一幸免身陨,包括初代的五歌仙。”

  

  “最后,连散兵也离开了她。”

  

  “本应是世间最为尊贵殊荣之身,被称为雷电将军的威名赫赫的存在,实则十几年来处处受人掣制。她和她身边的人,为了脚下的土地付出了一切,仍旧阻止不了祟神踩着他们的骨与血,包揽了稻妻的实权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而她还有什么?不得不隐忍的鸣神大社?迄今一无所知还在忙着内斗过家家的三奉行?”

  

  “雷电将军终于成了一具傀儡,一座人偶,被关在天守阁内,对着终将化作泡影的永恒理念,对着层层院墙之外的稻妻民众,终于被扼住喉咙,连不甘的声音都被打碎了吞回去,谁会理会她的悲哀和孤寂?”

  

  “如今的她仍在苦苦支撑,八重神子为此找上你我,我们都知道深渊此次前往稻妻,真正的敌人不是幕府,不是鸣神本人,而是盘踞在稻妻上空十数年的祟神!”

  

  他话音很急,枫原万叶沉默着,用右手盖在空先前伸过来的手上。

  

  掌心的疤痕依然灼痛着。

  

  空缓了口气,声音发涩:

  

  “可胜果从来都只能徐徐图之。在祟神的阴霾彻底消散前,天守阁上的雷电将军,仍旧无法违抗他们的意志。她不得不一意孤行下去。”

  

  “初代的五歌仙逝去后,雷电五传作为雷电将军的暗卫队,归于神里一族名下管理。但祟神不会放任这样的有生力量成为鸣神的后盾,碍于他们还不能明目张胆暴露人前,祟神最终采用了‘换血’的方式,想悄无声息扼杀掉这支队伍。”

  

  “雷电五传中,凡是纯粹的稻妻血脉,誓死效忠鸣神的人,都被罗织各种罪名,成为戴罪之身,被一一处决清算,再换上他们自己的内鬼。”

  

  “久而久之,除却被雷电影竭力保下,并送离稻妻的、名存实亡的天目流外,剩下的雷电五传不攻自破,而枫原家没有受到无妄之灾的缘由——”

  

  “万叶,你的父亲是坎瑞亚人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你流着不全然归顺于雷电将军的血。在祟神眼中,坎瑞亚的亡命之徒和他们同病相怜。”

  

  但即使如此,他的父亲在发觉自己的身份暴露后,为了保全妻儿,在日益严重的药瘾和幻觉的逼迫下,选择了自杀身亡。

  

  这句话空没有说出口。他不想往枫原万叶的伤口上撒盐,但后者什么都明白。

  

  红眼睛的青年垂下眼睛,踌躇许久,终于抬起手臂,将面前的人紧紧揽在怀中。

  

  空没有反抗。他将面容埋在枫原万叶胸前,声音带着闷意:

  

  “但现在不一样了。”

  

  “万叶,你回到了稻妻,你成了雷电五传中仅剩的传人,你是名副其实的歌仙,而你不纯的血脉反而成了他们发起攻讦的最好切入口,他们不会放过你的——”

  

  “我知道。”枫原万叶轻抚着他的发辫,话音沉静:

  

  “早在两年前,我就都知道了。”

  

  “……”

  

  空抬起手,微颤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枫原万叶外套的边缘。

  

  “……是在月海亭的时候?”

  

  “嗯。”

  

  “……所以,钟离让你跟着我?”

  

  “嗯。”

  

  “……你知道祟神是怎样清理那些刀匠的吗?”

  

  空的声音也微不可察地发着抖,其中情绪复杂得他无瑕理清:

  

  “他们送给雷电将军的那座‘礼物’,那个名为御影炉心的庞然大物——他们当着雷电影的面摆出洋洋得意的嘴脸,让她亲自动手——”

  

  “……枫原万叶,我不可能接受你遭受同样的事。”

  

  “——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推进御影炉心的燃烧室里!!”

  

  ……内部几千度的高温,足以熔毁一切。

  

  皮囊,骨头,什么也剩不下。

  

  所谓的歌仙……亦或者说刀匠,实则只是一把刀。

  

  不够锋利者,终将死于高温的煅烧。

  

  你说你保护不了自己的锋芒,你只能看着敬爱的神明麻木着目送你堕入火光。你明白你将在凄厉的痛楚中被世人遗忘,断刀的冢埋没在岁月深处的山岗。

  

  『赤人亦曾位五歌仙之列……因罪流放,歌仙五人,仅余四人。』

  

  血淋淋的真相摆在眼前,只有真正的歌仙与刀匠会死于迫害,被留下的却是真正沾染着祟神罪恶的卧底,与不得不沉默的旁观者。

  

  这一点,空明白,枫原万叶明白,散兵也明白。

  

  所以深渊的殿下终于无法保持沉默,一心传最后的传人却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。而已化身愚人众执行官的昔日少年,则一笔一笔要将血债讨偿。

  

  纯真的人蒙上鲜血,污秽的人顺风顺水,没有这样的道理。

  

  …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?

  

  红枫簌簌落在相拥着的二人的肩头。在外人看去他们好似亲密无间的恋人,却只有彼此明白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。

  

  是将死之人、不得不死之人,与他怀抱着的希望相隔的天堑。

  

  本就属于两个世界。

  

  枫原万叶略微低头。他看不见空的表情,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。

  

  自己还是太不会安慰人了。枫原万叶已然不知自己为何还能抱着调侃的心态自嘲,明明诗人最擅长的就是能言善道。他平时完全可以编织一箩筐的好听话去哄得别人眉开眼笑,但对空,他哑口无言。

  

  因为空说的都是真的。

  

  他终是发出干涩的劝解,基于理性,基于对局势的分析:

  

  “在稻妻的土地上,祟神将要面临的是三方势力:鸣神政权,深渊,以及来自璃月的岩王帝君。”

  

  “他们不会乐于见到三者联合。他们需要一个导火索,来挑拨三方的关系。”

  

  “于是他们枪伤了代表着璃月意志的行秋,并把凶手的身份和神里家的长子挂上号。”空手上力道逐渐收紧,接过枫原万叶的话,

  

  “……为的就是挑起民众舆论,引起所有人对这件事的关注,压缩八重神子背后操作的空间。”

  

  “等到质疑的声音达到顶峰,再曝出凶手的身份,是和神里一族曾有过联系的、枫原家唯一的后人,是昔日‘叛徒’频现、从而恶名昭彰的雷电五传的血脉——”

  

  “……也就是你枫原万叶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你就是那根导火索。”

  

  “祟神想要和那位岩王帝君联手,拿下深渊和鸣神政权。”枫原万叶对空尖锐的揣测作出评价,轻声叹息,

  

  “外人眼中,你和岩神的关系相当恶劣,而深渊与璃月本就是仇敌。稻妻的争端结束后,你们将正式展开殊死搏斗,合作的可能性趋近于零。显而易见,深渊的威胁比远处的璃月更甚,所以他们选择将前者摆在对立面。”

  

  “此刻作为深渊高层的我,却击伤了璃月来的地位不凡的使者,正是明晃晃的挑衅,甚至我还妄图借着社奉行的权势洗脱罪名,只会让岩神对你的印象进一步恶化。”

  

  “而在确保岩神和你的关系得不到缓和后,倘若祟神能趁机和摩拉克斯达成共识,彻底吞下稻妻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。对于岩神而言,只要接手稻妻的不是你,实力得以增长的不是你,就有利于他之后与你的斗争,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。”

  

  “祟神并不担心扳倒深渊和鸣神政权后,会被摩拉克斯反噬。只要最大的威胁,深渊能退出稻妻,他们自信强龙不压地头蛇,既然能让雷电影下台,就同样能请走摩拉克斯。更何况深渊就算没有吞下稻妻,横扫各势力积攒的底蕴也不可小觑,璃月和深渊相争,一定也会伤筋动骨,无暇分心远在稻妻的他们。”

  

  “至于鸣神那边……就更简单了。”

  

  “从我被迫成为凶手的那一刻起,他们就准备好了圆谎的所有逻辑。空,你能理解我的意思,是吗?”

  

  “……一切在他人眼中将变得合理。”空缓缓开口,带着讽意:

  

  “名望甚高的神里绫人,怎么会是叛徒呢?他之所以会被牵扯进这件事,一定是因为他在顾念家族旧情,想要保你这个昔日父辈故交的后代一命吧。”

  

  “结果到最后,他还是没能抵抗‘良心的谴责’,也背负不起‘叛徒的名号’,供出了你这个‘真凶’。反正雷电五传这些年被清算了多少‘叛徒’,人们都看在眼里,多你一个,也不算什么。是啊,这是多稀松平常的事。”

  

  “到时候,神里绫人和社奉行,依旧可以摘得清清白白,甚至会因为重情重义的人设,名望更甚从前,而你——是坎瑞亚血脉,身在深渊,位居高位的事实,就成了你彻底背叛稻妻的‘铁证’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这一场处心积虑的嫁祸,没有人会在意你是否清白无辜。”

  

  “届时我的身份也将暴露在台面上,七神的子民从不欢迎深渊,非黑即白的那些人没有由头发难于我,却有一万种理由向你倾泻愤怒。无所谓真相,无所谓道理,他们只会要求八重神子严惩你这个‘真凶’,甚至于会在祟神的推波助澜下,逼得雷电将军亲自动手。”

  

  “你以为八重神子口中的、容彩祭第六天,由众歌仙护送去天守阁的雷电影的贺礼,会是什么东西?!踏鞴砂的御影炉心将被再次启用,送往天守阁,在众目睽睽之下,在那场神里家设置的接风洗尘的宴会上,重现血腥的处决——”

  

  “所以祟神认定,你也不会和鸣神政权联手。”枫原万叶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,安抚着空的情绪,

  

  “因为你不会原谅杀死我的人。”

  

  空微微一顿。

  

  枫原万叶的声音仍旧在头顶响起,不徐不疾:

  

  “同样,你也不会原谅把我推落深渊,自己却摘得清清白白的人。”

  

  “雷电影作为神,本身就与你有所冲突,我的死只会加剧你对她的恨意,让七日会谈和平的现状彻底崩盘,甚至让深渊提早向幕府举枪,双方陷入混战,他们成为坐山观虎斗的黄雀。当然,这也会让摩拉克斯更加认同祟神搅局的能力。”

  

  “八重神子在祟神眼中只是个无知妇人,愤怒至极的你,不会和这样短见的她再有任何联手的可能,便不足为虑。而神里绫人,你憎恶他也无所谓,他已经是祟神的同伙了,本身就是敌人,他已经完成了推我下水的使命,可以功成身退了。”

  

  “至此,祟神的算计已经全然分明,眼下的他们,正蠢蠢欲动等待着明天的到来,等待着我的罪名被落实之后,三方势力的分崩离析。”

  

  “……那你自己呢?万叶,你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?”

  

  空骤然打断他的话,枫原万叶竟隐约从他颤抖的尾音中听出些许哀求。

  

  他心弦一动,失神良久,仍是像往常般略微弯起眼角,悄悄将下颌搭在空毛茸茸的后发上,带着无尽的包容:

  

  “如果我只是单纯成为别人算计的踏脚石,我当然不会甘心。”

  

  “但这不一样,空。”

  

  “以祟神的狡诈,不会预料不到,深渊也有发现他们存在的可能,但他们并不在乎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因为这些蛀虫在稻妻潜伏已久,一直身在暗处,却没有一个正当的名号能够将他们挖出。只要雷电影还被控制着,你就永远不能越过鸣神政权,直接和他们较量,何况还有岩神的眼睛在紧盯着战场。”

  

  “而我的死能带来什么?”枫原万叶像是在询问他,却又自问自答:

  

  “能激起你的愤怒,却也能给予深渊和反抗军,一个名正言顺发起最终讨伐的名号。”

  

  “……你不会放过害死我的任何人,而反抗军不会放过残害他们同伴的仇敌。”

  

  “混战的确将一触即发,但祟神不会预料到,你会因此得到绕过天守阁,直接将火烧到位居幕后的他们身上的、千载难逢的机会。”

  

  “因为真实的战况与他们的设想截然不同。他们不知道,岩神与你的关系,并非简单的仇敌,摩拉克斯只不过是假意与他们合作,关键时刻仍会站在你这边,根本不可能进行阻挠。”

  

  “他们同样不知道,八重神子是数年如一日在装疯卖傻,而神里绫人,从一开始就是八重神子的盟友。作为明面上稻妻的智者之最,他卧底在祟神的阵营里整整一年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他们要给祟神营造出一种鸣神政权的聪明人已经全部倒戈,剩下的虾兵蟹将不值一提,一切已尽在掌握的错觉,放松他们的警惕。而你从一进去稻妻,就对三奉行下手,也让他们做出了‘深渊首要对付的是鸣神政权’的错误判断。”

  

  “当你举枪之时,明面上是敌人的这两个人,也会忍无可忍撕下面具,竭尽所能为你提供支持。稻妻人等待这个机会,已经等了几千个日月,他们的蛰伏是为了迎接你的降临。”

  

  “你们不约而同选择以猎物的形态进入猎场,又在祟神得意忘形的顶峰,自认决战将至,而终于按捺不住倾巢出动的那一刻,抖落伪装的皮囊,以猎手的身份联合完成完美的反杀。珊瑚宫心海的引君入瓮也好,愿者上钩也罢,同样也是你的谋划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言辞间分明带着赞赏。他像是在为空设下的绝妙的圈套喝彩,却全然无视了作为陷阱诱饵的自我。

  

  枫原万叶动了动唇,这才继续道:

  

  “……当祟神沾沾自喜,以为自己成功隐藏在了暗处时,却不知你本身就是破开黑夜、直指污秽的锋芒。”是深渊绝无仅有的太阳。

  

  “所以,空,如你所言,我是你计划里最关键的那根导火索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其实你自己也很明白。你不是也意识到了吗?这就是摩拉克斯让我来你身边,一路走到今天的理由。”

  

  枫原万叶松开了他。

  

  深渊的领主仍旧垂着头,参谋看不见他的表情。

  

  他胸腔鼓动着,仿佛又听到叶浪细语的低响。

  

  “既然如此,”枫原万叶突兀开口,酝酿许久的情绪终于汇成短短的一句话:

  

  “我愿意成全你。”

  

  “……如果是你,我心甘情愿。”

  

  他思绪跳回两年前的璃月,神明的面容已然变得模糊,可他的话却仍旧清晰地回荡在脑海。

  

  『这是我对你的要求。』

  

  『无论何时,你都要挡在他身前。』

  

  『你的血肉将包裹他的血肉,你的骨头将托举他的骨头,除非死亡让你的思维彻底停摆。』

  

  从那一刻起,枫原万叶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。

  

  他必须熬过月海亭的苦训,熬过深渊各派的尔虞我诈,熬过药物摧残的身体每时每刻发出的抗议和叫嚣。

  

  他对阿贝多说他不能死于药物发作,因为锈刀的结局是走向炽热的熔炉。

  

 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引爆这场斗争的祭品。

  

  雷电五传的后人,却是坎瑞亚的血脉。割裂的忠诚即是背叛,罪不容诛的叛徒会用他的血记录这场战争。

  

  ……直到记忆与灵魂都被消磨殆尽。

  

  『你这个聪明人,又有怎样的私心呢?』

  

  他依稀记得神里绫人带着叹息的询问。神里家的家主愧疚于将他拉向万劫不复的深壑,愧疚于久闻姓名终于得见,却只能作出寥寥的寒暄。

  

  他试图用枫原万叶的私心,稍微绊住他踏向绝路的步伐,却不明白正是这份私心才致使对方再也不愿回头。

  

  枫原万叶对自己从不具备恻隐之心。

  

  在列车经往的漆黑隧道里是,在刀光剑影密布的深渊亦是。

  

  而空始终没有说话。

  

  他似乎是太累了。他的愤怒在枫原万叶的平静中失去了发作的意义,后者一颗心柔软得足以给与空所有的包容,却也冷硬地不给他自己留下一点犹豫的位置。

  

  而更可恨的是那人的温度暂且还近在咫尺,充斥着理性的话仍在凌迟空的神经:

  

  “空,我想,不只是我在两年前就窥见了未来的命运。”

  

  “早在你回到深渊,遇见我、察觉到我有所不同的那一刻,你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,对吗?”

  

  “……倘若实话实说,我是很高兴的。”枫原万叶语调轻缓,朦胧恍若来自遥远的天际,

  

  “我很高兴,你仍将我看作当初在列车上、主动向你伸手问候的那个我,正如你对我而言,也一直未曾改变过。”

  

  “不论是聪慧真诚的璃月小少爷,和家道中落、浪迹四方的诗人,还是心如死灰、亡命天涯的叛徒,与被深渊胁迫、纠结痛苦的伏兵,亦或者老谋深算的深渊殿下,和冷血残忍的参谋,你我在彼此眼中,从来都是最初相识的样子。”

  

  他曾在脏污的海水中因那双明亮的金眸,得以知晓何为惊鸿一瞥,七百天的日夜相处也没有看够。

  

  “我们一直在自欺欺人,但自欺欺人有它的限度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叹息着,连拥抱的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,虽紧密相贴,却不敢再深哪怕一分。

  

  “早在踏上稻妻的地界前,你和我就已心照不宣,明白打击的对象是作为恶瘤的祟神,而你在那时就已经拟定了现在的全套计划,包括牺牲我。”

  

  “只是你不愿意想,”枫原万叶停顿几秒,眸光渐深:

  

  “你不愿意去想这个事实。”

  

  “于是你如从前一样,装作什么都不明白,你把自己的无情也算作了计划中的一环。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接受我的离去,然后按照你原定的设想一步一步反击。”

  

  “可你最后还是挑破了这一切。空,我说过,你不该对我提起这件事的。”

  

  “正因为你还是把我看作从前的样子,所以你的自欺欺人终于前后矛盾。你假装无知做出的‘冷血决策’,与你对我这个列车时代的同行者的珍视出现冲突,你在纠结中彻底爆发,哪怕已经是深渊殿下的你明知道,这只会毁了你的计划。”

  

  “你先前的怒不可遏,不只因为我在遵循你的计划‘擅作主张’行事,还因为你在对自己生气。你认为自己隐忍至今才开口,简直残忍得令人发指。”

  

  “……但这不是你的错。你只是和其他人一样,找了我这个最优解,仅此而已。站在高位者的角度,你是对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所以不要自责,不要苛求自己。你并没有对不起我。”

  

  “……”

  

  空握紧拳。

  

  枫原万叶静静等待着他的答复。

  

  “……万叶。”

  

  良久,金发的青年捂住眼睛,哑着嗓子道:

  

  “我只是不明白。”

  

  “凭什么非得是你做出这样的牺牲?”

  

  ……他一声一声质疑,却不知道在质询谁。

  

  “又凭什么是为我,才做出这样的牺牲?”

  

  “……或许正如歌仙故事一般,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拟定。”枫原万叶轻声开口,

  

  “每个人在故事中,都有自己的定位,有无法更改的角色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赤人不可能成为侥幸逃过一劫的翠光,也做不到葵之翁的明哲保身。”

  

  “——可你到底有什么罪过?!”

  

  空乍然抬头。他近乎气得嘴唇发抖,深渊的殿下全然忘记了所谓的体面和形象,不管不顾一把揪住对面人的衣领,压抑着几乎溢出来的愤怒与悲戚,发出质问——

  

  赤人究竟有什么罪过?

  

  有心人的一招祸水东引,赤子之心也被污蔑成漆黑颜色。

  

  可他剽窃了什么?是在这个因崇尚雷电将军超凡武艺、从而对纯粹追求到极致的稻妻,以坎瑞亚的不纯血脉,剽窃了一丝不属于浪人的安宁吗?!

  

  让他活着就那么难吗?

  

  那样随遇而安的人、可以把每一处心灵的归所视作故乡的人……这个荒芜的世界却要联合时间一同,如此刻薄对待吗?!

  

  空紧紧抓着枫原万叶的衣服,他喉咙发堵,胸腔发颤,再说不出话。

  

  几天前的预感不是错觉,眼前的人终将化作他抓不住的影子,始终走在他前面一步,就算偶尔会有并肩的温存,也抵不过现实的逼迫。

  

  最后他还是要渐行渐远,直到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。

  

  ……我用什么将你留下?

  

  他像是手足无措的买主,捧起一串一串命运做成的珠宝,拿出最珍贵的筹码,去哀求一条性命的驻留,对方却只是沉默着摇头。

  

  枫原万叶没有挣开他的动作,只是仍旧凝视着他,深红的眼眸充斥着不容置疑的情绪。

  

  空眼眶酸涩,好似要落泪,长久以来刻意训练的、固化在躯体上的矜持却让他只是红了眼圈,失灵的泪腺如同庭院的枯流一般干涸。

  

  终于,空看着眼前的人抬起手,而自己的的脸侧传来对方指尖轻柔的触感。是枫原万叶率先作出了回复。

  

  “当一个人被所有人宣判死刑时,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再无辜了。”

  

  “不止深渊需要以我的死亡作为发难的旗号。”指尖摩挲着空的脸颊,柔软的触感令他的力道更轻几分,枫原万叶定定地望着对面的人,

  

  “还有海祇岛,还有幕府……所有参与这次斗争的势力,都在等着我。”

  

  “而你不能因一时的心软就让他们失望。”

  

  人们默认他是牺牲者,死亡对于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太微不足道。总有人无法看到新的日出,就像哲平在冰冷的水底闭上眼睛,九条裟罗至今仍在重伤昏迷。昨天是他,今天是你,枫原万叶没有什么不同。

  

  最好的待遇不过是像神里绫人一样,出于歉疚和半个熟人的身份做出提醒,就又各自走上各自的路。于陌生人而言,他的名字只是伤亡名单上看一眼就能够被忽略的一笔。

  

  而空重燃的怒火,被他冷静得过头的言语再度熄灭。

  

  半晌,空终于松开了手。

  

  胳膊无力垂落,他沉沉咬着那些字音,试图将言语中的无力驱散出去,却收效甚微。

  

  “枫原万叶,你根本没有任何长进。”他挤出这句话,

  

  “两年前我在列车隧道里对你说过的话,你根本一句都没有听进去。”

  

  “……我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你。”空气息不稳,带着悲切,

  

  “你凭什么觉得,你对我而言,微不足道到即使因我而死,我也会毫无动容?”

  

  ……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黑压压的隧道,他问着和当年一字不差的话。他好似又看见面前的人同样带着如出一辙的眼神,温暖得令人心悸,却背对着悬崖边缘,说要给自己一场宏伟的献头仪式。

  

  不同在于,这一次,枫原万叶在认真的注视过后,冷不丁再度发问:

  

  “那么,空,我对你的意义,究竟是什么?”

  

  他也用过去的疑问来回敬他。

  

  那是在容彩祭的摊位前的随口一问,他记到今天,仿佛得不到答案就不肯罢休。

  

  ……枫原万叶对他的意义是什么?

  

  空跟着默念。

  

  假如这是两年前,假如还是在列车的隧道中,他会毫不犹豫回复——枫原万叶是他认可的同盟,可靠的战友,是今后会同行的伙伴,是他承诺会给其一个新生的、世上的另一个命运不同的我。

  

  但这其中,并不夹带任何其他的情愫。

  

  那时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,他憎恶背叛了自己信任的钟离,追忆早已悄悄远去的温迪,想过和魈一同走到天的尽头,期盼着哪天能看到荧的面容。

  

  他的心思太过单纯,白皇后还未因变故染上漆黑的颜色,装不下太多复杂的事,就容不下一个充斥着谎言和欺骗的枫原万叶。

    

  可两年后的现在呢?

  

  他隐约察觉钟离另有图谋,恨意渐渐消退后,残留的根系与旧日的爱融合成浑浊的心绪。他目睹了温迪近乎决然而绝望的转变,狠狠撕裂了他眼中黑与白的定义的分界线。于是他意识到他必须走上更黑的一条路,而他得将魈留在还有光亮的原处。

  

  空接受了自己的白与黑,他在灰色中尝到了谎言与欺骗的甜头,而枫原万叶恰时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。

  

  他们是一同坠入深渊的幼兽。在羽翼未丰时,一个自顾自走向月海亭,接受层层蜕皮的生长痛,一个自顾自策划了掀翻神明的、看似痴心妄想的道路。

  

  刚刚继承深渊之主的位置时,即使事先已经做过震慑,但空的发展仍旧艰难。

  

  他得提防老东西们阴损的手段,得忍受逼仄打量的目光。他数不清自己受到过多少次暗害,又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提心吊胆的不眠之夜。

  

  而从头到尾陪着他的人,是谁?

  

  除却红眼睛的主人,空的脑海一片空白,再无其他人选。

  

  是枫原万叶在陪着他艰难跋涉——他替他倒掉沾着毒的食物,拆掉背后每一个死角里的摄像头。他在他因为疲于奔波而精神恍惚,被狙击手袭击时将他拽开,为他收复人心、扩张势力出谋划策。  

  

  『没关系,我在这里。』

  

  空依稀记得枫原万叶说出这句话时,他们刚渡过一个艰难而充斥着血腥味的白日,在夜晚互相为对方包扎伤口。那人的面容在昏暗的回忆里变得模糊,深红的眼眸却在雾水一般的月光中格外温柔。

  

  他们依偎着取暖,去舔舐彼此的孤独,去安慰对方、告知愿望是有意义的,抗争是有价值的。

  

  他们去借着对方的眼眸窥伺自己的初心,去相互扶持着迎来窗外吞吐的鱼肚白,去挨到一个又一个黎明的日出。

  

  那时的他在深渊没有任何一个可信的人。老东西们对他身下的位置虎视眈眈,戴因斯雷布忠于他不假,却也抱着自己的心思。

  

  只有枫原万叶从不动摇,在他左右,为他开路,替他荡平艰难险阻。

  

  『你可以把后背交给我。』

  

  他可以把后背交给他,也只有他。他们是两只被牵系在一起的孤舟,在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漆黑巨浪中摇摇晃晃向前摸索。

  

  直到空对着那份纠葛了他整个前半生的名单,将遗落的坎瑞亚的明珠一个接一个找回;直到空组建了自己的亲卫,以深渊使徒为首的人对他俯首称臣;直到他将那些蠢蠢欲动以凌厉的手段一一清算,日子才算渐渐变得好过。

  

  空知道从头在一个势力中打拼的不易。特殊的血统给了他一个初始的高位,可剩下的只能自己去争。

  

  而在满目的黑夜里他蹒跚前行,只有一个人牵着他的手。

  

  枫原万叶是他的锚,是牵绊着他的绳索,是命运给予的红线的另一头。

  

  他维系着他仅剩的生而为人的认知,不让空因深渊冰冷的侵蚀忘记人间的暖意。

  

  而他顺着枫原万叶的影子向过往去看,就还能看到所爱的人们的模样。璃月的、蒙德的、身处他世现已健康长大的。

  

  “空,其实你说错了。”

  

  枫原万叶突兀开口,打破了寂静。

  

  他放在空面颊上的手一路下滑,拇指轻轻抚上对方柔软的唇:

  

  “我并非对你的话,全然不放在心上。恰恰相反,我全记得。”

  

  两年前的空看向自己的视线尚且不夹杂着如今日一般的挣扎,因为无爱而纯粹得令他失落,却也能给予他如此温暖的、足以前进的鼓励,他怎么可能忘记。

  

  而如今,那更是他们生死与共无数次之前的事了。枫原万叶目光流转,语出惊人:

  

  “我很清楚,现在的我对你来说,不论究竟意味着什么,都非常重要。”

  

  空微微一怔。而枫原万叶还在继续:

  

  “……重要到你宁可放弃理性,也不愿放弃我的程度。”

  

  “正因如此,我也会明白,”枫原万叶的话音染上几分急促,他一字一句开口,久久积压在心底的渴望隐隐探出了头:

  

  “如果我离去,你会永远记住我。”

  

  心湖被撩拨得乱作一团,空睁大眼睛,直直望进枫原万叶的眼底,仿佛一瞬间读懂了他的所有心思。

  

  他目睹了作为溺水之人的自己的挣扎与求索,并给予了不动声色的陪伴,无微不至的陪伴。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守候,他成功以后来者的身份介入了空的人生,成为他最重要的人之一。

  

  因为离不开,所以失去时会格外刻骨铭心。因为离开,所以先前相处时的一点一滴哪怕每一分每一秒,都会在日后的每时每刻占据着心神,如同他们背负的瘾一样无法遗忘。

  

  枫原万叶终究不是圣人。

  

  ……他可以做到牺牲自我,成全空的伟业,他对此心甘情愿。

  

  他可以不计较空迟迟不能回复他的心意,毕竟他自己也时日无多,生命早已开启了倒计时。

  

  但他也的确有不甘心的事情。

  

  他明明也目睹了空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再那么纯粹,其中隐忍的色彩与自己并无不同,他怎么可能甘心就此止步。

  

  可现实从无温情,身居高位者不得拥有偏爱之心。

  

  而假如深渊殿下的身份始终横在他们之间,令空对他的爱意不得不被永远扼制着,再也无法肆意生长……

  

  那么,他就换个方式,让自己以另一种身份在空心底牢牢占据一角,成为无法磨灭的永恒。

  

  “我要你永远记住我。”

  

  深红眼眸的青年笑了。

  

  枫原万叶头一次用这样强硬的口吻对空讲话,他的声音同样开始颤抖,他带着哽咽,仿佛临死之人终于维持不住冷静的表象,袒露悲哀到极致的野心:

  

  “不许忘记我,空。”永远不能。

  

  人的本质是自私的。

  

  温和如枫原万叶,通透如枫原万叶,也会有克制不住的渴求,如同镜面彼端的另一个闪闪发光的命运的空,怀抱着崇高的理想,保留着纯粹的初心,他无法拒绝被这样的他吸引,他从来热爱真挚的愿望。

  

 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,而且死不悔改。

  

  他当然知道这种请求过于自私,他凭什么离去还要别人永远惦记,可他就是不甘心。

  

  倘若可以,他当然不会安于现状,他当然想继续活下去,他当然想得寸进尺,他当然想——想在还能走的时候,陪着眼前的人走遍他想去的每一寸土地,可他不能。

  

  他的人生所剩无几,他最渴望的要求不可能得到满足,那凭什么连退而求其次的资格都不准有?

  

  没有这样的道理。

  

  ……为什么有这样的道理?

  

  枫原万叶发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。视野变得朦胧,眼角仿佛也泛起湿润,可他还在用发颤的声音重复:

  

  “你还说,如果真有所谓的平行时空,或许我们连相遇都不会有。”

  

  “我也不认同这一点。”

  

  “我想遇见你,”他重复着,甚至带着盲目的意味:

  

  “我一定会遇见你。就算你真是几万岁的什么生物也无所谓,或许你会作为悠闲自在的旅者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,而我可能是跟着什么船队游历四方的浪人武士……随便怎么想,什么样的设想都无所谓。”

  

  “身世更加简单或许会很好,但更复杂也没什么;我们比现在更加亲密也好,最后还是不合而分道扬镳也罢,空,我一定会遇到你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我想遇见你。无论境遇,无论身份地位……无论如何,我都想与你相遇,哪怕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也没关系。”

  

  “所以也无论如何,不要忘记我。只要你还记得我,我就永远活着,永远在你身边。”

  

  从头到尾保持理性的人率先落泪,对比起来颇显狼狈。眼泪倏地滴落的瞬间,他的视线变得清明,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。

  

  空动了动唇,金眸浮沉着说不出的情绪。

  

  忽地,枫原万叶听到他开口:

  

  “万叶。”

  

  “……嗯?”

  

  “我想告诉你一件事。 ”

  

  空抬起手臂。

  

  “我想通了一件事。”

  

 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,握住枫原万叶搭在自己面上的手,缓缓将它拿下来。

  

  随后,他弯起眼睛,笑了。

  

  “我决定拥有一个软肋。”

  

  掷地有声。

  

  空不是没看到枫原万叶一瞬间流露的错愕,可他不想管。

  

  深渊的殿下不能有软肋——这条警告如同悲哀的沟壑横生在他们之间。

  

  就算屡屡在无人注视的地方忍不住想要越界,最后也会被理智纠偏。

  

  可空全无开玩笑的意思。他将另一只手伸至肋下,对着空气抓了一把,又幼稚地比划着,向他证明自己的决心:

  

  “而你看,多巧。”

  

  “……它长着你的模样,还有着你的名字。”

  

  ……空没办法再说,现在的枫原万叶对于自己,只是一个寻常的同伴与战友。

  

  不只是领主与附属,更不可能是主人和工具。正如空会唾弃自己残忍的计划,他——

  

  他根本无法接受枫原万叶离开自己的可能。哪怕只是想象也不行,他无法思考自己被他抛下,孤身一人去面对命运的洋流,而深红眼瞳的人已熔化成血水汇入脚下大海的情景,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,该如何面对这吞噬了枫原万叶血肉的海浪;他该如何才能不思念他,能不追悔莫及?!

  

  他两年前就希望枫原万叶能活着。而如今他希望他能活得更好,能长命百岁,能不被任何阴谋诡计裹挟——空承认他乱了阵脚。

  

  怒火和恐惧都是铁证,他不惜打乱了自己的计划,去和神里绫华商量一些多余的事,去拜托托马营造一个让他和枫原万叶得以不被打扰的独处契机,已经足够说明太多。

  

  他根本骗不过自己的心。他想把心里的话对他讲清楚,而枫原万叶所问问题的答案,空分明早就已经有了眉目。

  

  于是他做出迟到两年的答复,更改过去的答案。他眼角眉梢的弧度那样柔和,金色的眼眸中过往的纠结彻底沉淀,化作与枫原万叶眸中如出一辙的温柔:

  

  “而我答应他……我答应你,我会永远记住你。”

  

  “但万叶,不止是记住,远远不止。”

  

  “你对我的意义,从来都不只是我的纪念品。”

  

  空从地上拾起一枚枫叶。

  

  他将枫原万叶的手摊开,将枫叶放进他的掌心,随后微微前倾,凑近他的耳边,轻声耳语了什么。

  

  枫原万叶呼吸一滞。

  

  他的眼泪再次掉落下来。

  

  而压抑着的、从来不得以见天日的爱意终于爆发,他几乎抑制不住喉间的呜咽。

  

  他像是终于得偿所愿、讨到心爱糖果的孩子,喜不自胜,喜极而泣,连基本的克制都抛之脑后。

  

  枫原万叶径直用另一只手,揽住了空的脖颈,用那枚叶子作为赧然的遮挡,吻上了朝思暮想的唇。

  

  头顶枝杈时不时筛下的红叶的簌簌声响仿佛重放着空的话语。

  

  深渊的殿下卸下了厚厚的顾虑和心防,对着他的参谋露出柔软的肚皮。

  

  而他悄悄告诉他:

  

  ——万叶,我爱你。

  

  于是心底横行的寒星摔落,晶莹的心动一片一片折射出永恒滚烫的温度,驱逐了往昔彻骨的冰冷与荒芜。

  

  

  

——TBC——

注释:

  ①:源自《白夜国馆藏·日月前事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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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 2022.11.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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